老羊皮听到藏獒发出的警告时,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他又饿又累,筋疲力尽。与之相应的是,他的眼睛照样好使,顺着黑沉沉的崖壁看过去,立刻就在斜坡上看到了白晃晃的石圈圈。这可不是适应性强不强的问题,而是来自基因的独特能力。他的父亲就有一双鹰的眼睛,站在高处能分得清20里之外的牛和马,晚上走山路如履平地。比起父亲他差得远,可比起常人来,他的本事要强得多得多,尤其是夜视能力。
藏獒的叫声越来越近。
记忆里,文苍的家就在第一个大石头羊圈的边上,找到他,稳住他,天亮之后找到受害人家里,再找到相关的证人,抓紧时间把案情梳理明白,赶在下午3点最后一趟班车前回到嘎曲交差,应该来得及。
无论咋样,这次陪儿子高考的事,绝不能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老羊皮无论如何没想到,已经自首,并在电话里再三向他保证一定老老实实在家等他到来的嫌疑人文苍失踪了。
一开始,他压根没往坏处想,文苍家院门开着,灯亮着,狗咬着,他喊了几嗓子没人应答,推开亮灯的屋子里面没人,掏出手机打电话,没有信号,没有就没有,他渴得不行,见炉火上炖着热茶,不管三七二十一,倒上一大碗喝了再说。人不在家,可能是遇上什么要紧的事儿了,马上就会回来。
但他想错了,回来的人不是文苍,而是文苍的女儿文吉,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女孩子。
文吉惊讶地望着身穿制服的老羊皮,满脸的怀疑和戒备,说你是谁,干吗这么晚到我们家来?
他定了定神说,你是文苍的女儿吧,我是你阿爸的朋友,几年前到过你家。
文吉笑笑,说我知道了,你是老羊皮叔叔,我阿爸经常提到你。
原来文苍的女儿文吉,今天下午刚从州上赶回家来,说是州上的民族歌舞团招收歌唱演员,她去年在省艺校学声乐毕业,还没找上合适的工作,此次是个好机会,要去闯一下。回家来,一是来拿户口本,二是趁家中安静,专心复习一下必考的文化课。
回家不久的文吉,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说他阿爸走了六七个小时了。走之前,打电话对她说,你要的东西都给你找出来了,在炕桌上放着,阿爸有事,要出两天门。极其意外的文吉,既惊讶又生气地说,你没搞错吧,都3个月没见了,我那么远回来,你连面都不照,也不问问我的情况,像话嘛你?文苍支吾几声,说对不起,阿爸有笔生意要做,很重要的生意,机会难得,不能错过!文吉不依不饶,说你明明知道再有几天,我就要到州上竞聘考试了,还非要走,啥意思啊你?不行,你必须回来看我!文苍干笑两声,突然话语果断地说,放心吧,你动身前阿爸肯定会赶回来的,家里安静,没人打搅,你就好好复习复习功课,等我两天行吗?文吉犹豫,说你确定回来吗?当然!文苍爽快地说。
就这些吗?老羊皮严肃地问。
文吉目光躲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后面的话,她是不能说的。
事实上,她是坐着文苍给她安排好的手扶拖拉机回大石头羊圈的,俩人通电话时,她正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受罪,文苍给她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压着嗓门说的,说箱柜右下角的绣品里,有一张银行卡,上面有整整10万元,是给她近几年的生活费,密码是她生日,让她到家立刻拿上。她很惊讶,说干吗给这么多?文苍说,拿着吧,年初就给你存好了,以后自己在外不容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钱该花就花,千万别受委屈。话没说完,信号就断了,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云层,炸耳的霹雳山崩地裂般从头顶滚过,豌豆粒大小的冰雹打得她抬不起头,幸好开车的大叔给她遮了块羊皮,才无大碍。
你知道你阿爸现在哪里吗?
文吉摇摇头,父亲到底在哪里,她真的不知道。
那你阿妈呢?
老羊皮问。
文吉露出痛苦,说阿妈去世了。前年2月份,一天夜里,阿妈突然肚子剧烈疼痛,她常肚子疼,就化了点麝香水喝了,以前疼的时候,都是采取这样的办法,十分灵验。谁知第二天早上,疼痛不但没好,而且更重了。大石头羊圈的几户人家,没有懂医的,看病要到几十公里之外的乡上,或者去百里之遥的嘎曲镇,路途十分艰难,很少有人外出看病。阿妈是个不愿离家外出的人,生活里除了丈夫孩子就是牛羊,让她骑马到嘎曲,她认为是让她去受罪。结果,又拖了两天,眼看人已经不行了,才送到了嘎曲医院,当天晚上人就殁了。医生说,病人患的是肝病,也就是肝包虫后期,如果早点送来,手术完全可以治疗。
老羊皮叹口气,来到院子里,到了这会儿,他有点儿慌神了。
种种迹象表明,文苍可能逃跑了。
一个老实巴交主动报案自首的嫌疑人突然逃匿,绝对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老羊皮想不明白,如果文苍自首的情形是真的,虽说有醉酒驾车的嫌疑,但主观上绝对不是故意的,再加上主动报警自首,所负的责任应该是能够承担的。可要是逃匿,事情的性质就会截然相反。
明明知道事情的后果,干吗还要这样做呢?弄得害人害己,自欺欺人!
问题是……问题是老羊皮越想事情越蹊跷,总觉着文苍不是个逃匿的人,要逃早逃了,干吗自首啊?
那就一定是事出有因。
会不会是在死者家里守灵呢?
老羊皮找到死者家时,已经10点多了,院子里弥漫着柏香的气味,嘤嘤嗡嗡的诵经声从敞着的门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来。
这是藏族的习俗,专门请来僧人在为死者念经超度。
老羊皮敏锐的目光注视了一下院子,微弱的光线里,看见停放着4辆摩托车,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看来,他的判断没错,文苍应该在这里,时代真是不同了,只有三二百米的路,也要骑车才肯走了。
然而进屋一看,心口立马一阵突突,灵堂里并没有他要找的文苍。他赶紧亮明身份,迅速查问。死者的儿子热旦说,出事后,文苍给他拿来了两万块钱,一直跑前跑后张罗料理,但今天下午一直没来,也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他。老羊皮按照职业惯例,看了看死者,拍下照片,详细问询。热旦说,阿爸年事已高,都70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出事那天,家里人劝他不要去,可他非去不可,谁的话都不听,结果出了事。说到文苍,家属们没有太多的怨恨之词。说事情不能全怨文苍,人家好心带他回来并没有错,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都那么大岁数了,可就见酒不要命,一点儿也不安分。可话又说回来,既然出了事儿,事因又只能听一面之词,按照规矩,应有的赔偿是少不了的。
到了这份上,事情基本上算是清楚了。
可老羊皮心口依旧堵得慌,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按说死者家属已经明确了态度,人家既没说上告,也没说追究,只是提了提赔偿的事,碰上这样的运气,你文苍不好好感激人家,不好好来给死者守灵谢罪,干吗要玩失踪呢?
老羊皮离开受害人家时,风停了,云散了,满天都是银晃晃的大星星,比光盘里闪烁着的大钻石晶莹得多、耀眼得多、漂亮得多。这样明澈美丽的星空,只能在这海拔五千米的高原才能尽情地拥有和享受。每次进城,夜晚的时候,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他总是想念嘎曲的夜色和明亮的星光,他给儿子讲过许许多多由他编造的有关天空、星星和宇宙的故事,可儿子越大越不喜欢,更别说老婆了,听见他说牧区的星空就会来气。当然要气,像他这样成年累月不着家,不管老人,不顾孩子,里里外外全都扔给老婆,奔不出前程,买不起新房,又挣不上啥钱的男人,谁愿忍受啊!受苦受累孤独寂寞不说,还要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连最起码的安稳日子都没有,凭啥呀!正因为这样,每次回家或者想家,老羊皮总是带着一颗负荆请罪的心……比如此时此刻,如果没有这件该死的案子,这个时间,他肯定是在床上或者某个温馨的地方哄老婆。老婆是俩人早恋的结果,高一那年,俩人同桌不到一周,他就把人家骗到树林里约会了。因为都没考上大学,她靠着当局长的叔叔帮忙,在邮局当上了一名正式工。而他当了兵,复原回来分到了基层的派出所。当他知道昔日的恋人依旧单身时,立刻全面出击,她搁不住他死缠硬赖穷追猛打,俩人很快就结了婚。婚是结了,孩子都满18岁了,俩人的心却越来越远。尤其最近,他发现老婆对他的态度已经由以往的抱怨变成了麻木,仿佛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无所谓得很。一句话,她已经不在乎他的情感诉求和生存方式了。
老羊皮和老婆的关系出了问题,大问题!
可这又能怪谁呢?
老羊皮运气不佳倒霉透顶。
老羊皮疲惫不堪心境苍凉。
回头看看,和他一起下牧区的,升职的升职,调动的调动,十年前就已经走光了,混得最好的,已经是省厅的处长,差的,也是县局的主任科员,像他这样,二十多年了,还在基层的基层混光阴,既没发财又没赚钱的,绝对数不出第二个。
之所以这样,用老友们的话说,与他的个性有关。
比如说,10年前发生的那件直接影响他命运的事。
当时,老羊皮刚在一起追捕盗猎分子的行动中立了功。紧跟着,他准确判断,带人伏击数天,将一名重大车祸逃逸嫌疑人干净利落地摁在了楼前的街道上。
那天是深夜,灯光下,那人见是老羊皮,并不反抗,只是连连磕头,大声叫喊,大哥,警察大哥!求你们了,求你们先别把我带走吧,我有话说!要搁以往,类似的求饶老羊皮是不可能回应的,有话到派出所说好了,抓捕现场哪有听嫌疑人讲话的道理。可那天老羊皮偏就中邪似的说,干吗呀你,想说啥啊?知道不,我们等你四五天了。那人说,知道,我全都知道……老羊皮一愣,说你知道什么?那人抬起头,低声嘀咕道,你们一直在对面楼上。惊讶的老羊皮不动声色,说知道还自投罗网?那人叹气说,我儿子做完截肢手术才8天,因为没钱,今天出院了,我不能不回来。老羊皮不由得盯了那人一眼说,宁愿被抓?已经这样了,只好碰碰运气,求你们让我看儿子一眼吧!那人说着又磕起头来。老羊皮不耐烦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起来起来!那人哆哆嗦嗦站起来,绝望之际,悲情爆发,涕泪横流,哭喊道,警察大哥啊,求你们了!求你们网开一面吧,就一分钟!不,只要看一眼就行,看一眼,怎么制裁我都行,多加刑期、判重刑都可以!老羊皮发火道,胡搅蛮缠呀你!犯法的是你,干吗扯孩子啊!说着,老羊皮突然放缓语气,说四十多的人了吧,瞧你这没出息样!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会儿当什么孙子呀你!走吧,到了派出所,可以给你老婆打电话!那人傻傻地瞅着老羊皮泪流满面,说她手机换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是真的……我们已经离婚,孩子判给我了,现在是由偏瘫过的奶奶带……说出事那天,我因孩子刚做完手术病情不稳,心里十分烦躁,再加上中午没吃东西,一个下午干下来,脑子昏沉的厉害,眼看太阳落山了,可就是不想停下来。儿子的手术费花了三四万呢,多跑一趟毕竟能挣30块钱。硬撑到天黑时,下起雨来,雨并不大,我也就没开雨刷器。突然,我的眼前一阵晕眩,恍惚间,车子转过一个近乎直角的弯道时,我猛然看到右前方很近的地方有个骑自行车的人,急忙打了一把方向,踩了一脚刹车,感觉是躲过了,也就没停车。到了工地的停车场,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可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中,我突然看见卡车后排的车门上有扎眼的刮痕,过去用手一摸,借着朦胧的灯光,看见自己手指头上竟然有鲜红的血迹……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跳上车,朝着出事地点赶过去,结果,到了那个该死的弯道时,我在近乎昏迷的状态里,看到的是闪烁的警灯和被人抬走的尸体。
那人说完,戴铐的双手捂着脸,痛苦地蹲在了地上,抽泣道,我悔啊,悔死我了,当时真该立刻下车自首的!老羊皮说,可你毕竟没有报警,也没有自首,天下没有后悔药。那人抬起头来,哽咽着说,我当时心里猫抓似的,太乱了……都怪我啊……那人又哭出声来。老羊皮看他倾诉后情绪起伏、筋疲力尽的样子,掏出烟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说这么多天了,也该良心发现,该想明白了吧!那人说,不知咋了,我鬼迷心窍,出事以来,心里想的全是残废儿子的可怜和未来……老羊皮说,那现在呢,也该替受害人想想了吧,就没想过你给人家造成的痛苦和灾难嘛!
那人磨磨叽叽、可怜巴巴地说,想过了,全都反反复复想过了,我该死!求求你们了,让我再看孩子一眼行不?只看一眼,立刻就跟你们走,我绝对说话算话!要不走路掉井里,出门让车碰死我!老羊皮说好啦,你要早想这些,会有今天吗?那人再次涕泪横流道,我认罪,我伏法,大哥啊,求求你了,让我再看一眼孩子吧,他是个不到3岁的没娘娃,已经失去了一条腿,而且没钱看病了……老羊皮犹豫了,想了想说,好吧,那就让你看一眼,上楼吧。可那人依旧跪在地上,既没有道谢,也没有起来的意思,而是把拷着的双手颤颤悠悠举到老羊皮的面前。老羊皮说干吗?那人鼓足勇气说,能给我打开吗?我不想让老娘看见。老羊皮盯了一眼那人手上的铐子,回头对同事说,给他打开吧,既然是见孩子和老人,还是人性些好。
手铐打开了,那人带着老羊皮上了5楼,打开门直奔卧室,见了床上的孩子径直扑了过去,待到老羊皮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抱着孩子两个大步蹿上阳台,眨眼的工夫就飞身跳出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