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后,老羊皮差点儿丢了饭碗。局长在大会上说,要不看他多次立功,这样重大的过失,开除公职并不算重。
那之后,老羊皮被嫌疑人的亲属告上法庭,索要巨额赔偿。要不是单位出面承担责任,聘请律师,并对嫌疑人的老母亲支付抚慰金,天晓得麻烦成啥样。
有人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像老羊皮这样心慈手软死脑筋的人,压根就不该干警察。
也有人说,老羊皮人不错,是个好警察!
他自己则说,得了吧,我啥本事没有,只是个糟糕透顶背运透顶的尕民警。
的确糟糕,的确背运,照他老婆的话讲,跟傻瓜差不多。
天亮了,老羊皮本身就黑的脸,跟非洲森林里的部落酋长没啥两样。
整整一夜,他找遍了大石头羊圈所有的人家,谁都不知道文苍的下落。都说这几年文苍变得厉害,自从女儿考上艺校,特别是老婆去世后,他把家里的牛羊全都包给了人家,几个月不着家是常有的事。
老羊皮愈加沉不住气了。
一般情况下,他是个自控能力不错的人,遇事沉着冷静很少烦躁焦虑。但在这个天空湛蓝、云朵洁白、空气爽得令人陶醉的早上,他心急如焚。
事情明摆着,文苍跑了。
他的黑脸上,蛛网似的皱纹抽了几抽,使劲哼了几声,肚子里笑笑,掏出烟来丝丝拉拉往肺里猛吸。
他背运时总这样。
以他的性格,就此交差是不可能的,他可不是推脱责任害怕麻烦的人。按说,他应该马上到第一现场,也就是文苍和受害人喝喜酒的人家了解清楚相关的情况,再到出事现场进行勘察,对整个案子做出基本判断,然后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可要这样做的话,他就必须放弃回家的打算。如果不这样做,那就立刻按既定方针赶回嘎曲,回家陪儿子高考。问题是,他的摩托车坏在了路上,近60公里的草滩路,没有摩托车是赶不回去的。当然,他可以从牧民那儿借上一辆。虽然他答应所长,一定把嫌疑人带回所里,然后再回家,可毕竟事态的变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说了,根据业已掌握的情况看,这并不像一起恶性案件,他完全可以向所长保证,陪儿子完成高考,马上停止休假,回来把那该死的文苍捉拿归案。
老羊皮决定向所长汇报情况。
他踩着雪渣往山上爬,昨天还是绿茵茵的草山,一夜之间全都白雪皑皑、银光闪闪。灌木和草丛挂满了雾凇,柔和的光线里,白里泛绿,冰中透蓝,异彩纷呈。但他无心留恋,他知道的,待一会儿,太阳升高时,这些鲜美的景象,很快就会在阳光的温暖里渐渐消失,到不了正午,雪化了,冰消了,草山依旧是草山。就像他的生活。昨晚折腾了一夜,他心慌气短,头晕目眩,浑身没劲,就想倒在热炕上昏睡一场。而且胃里不舒服,阵阵恶心难以忍耐,是吃药吃的。昨天下冰雹那会儿,他腿上的关节炎说犯就犯。因为赶路,干吞了两粒药,没太在意。晚上大概是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身体基本上被忽略了。待到松弛下来,强烈的疼痛排山倒海,两个膝盖像刀剜似的,他赶紧吃药,在火炉边抱着两腿烤了好一会儿才没倒下。药是特效药,就是副作用大,吃了就恶心,可不吃又不行,百般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老羊皮咬紧牙关爬到有经幡的山头时,大概用了80分钟,也就几百米高的样子,把他骨髓里的热量都要耗尽了。没办法,身体太乏了,海拔太高了,再加上心率过快,脚下打滑,每上一步都得使出吃奶的劲儿。
还好,尽管信号微弱,总算和所长联系上了。
所长说,老羊皮啊,辛苦了!……我们这边打掉的不仅是个盗窃团伙,现正扩大成果呢,人手吃紧,州局的多杰局长亲自带人前来支援……你明白了吧,我的意思是,你要再接再厉,案子到底是什么性质,要查清楚了再回来……你听我说,大石头羊圈虽说只有几户人家,但是既有土族,又有藏族,周边还有蒙古族,通信、交通都不方便,在那儿办理涉命案子,一定要掌握好政策原则,不能留下隐患,这方面你有丰富的经验……这么着吧,我叫小吴马上去大石头羊圈,跑腿的事儿就交给他,年轻人嘛,正好锻炼锻炼,你也悠着点儿,身体要紧……
挂断电话,老羊皮心头百感交集,什么再接再厉,什么悠着点儿,不就叫他放弃休假继续工作嘛,装啥糊涂!
他的心口有点儿疼。
和所长通话时,他几次想说回家的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住……所长当然知道他的个人问题,之所以只字不提装糊涂,也是迫不得已。
想到这儿,老羊皮迅速翻出文苍的手机号码,只要找到文苍,事情的转机立马就会出现,强烈的希冀中,他迫不及待地拨了一下,预料中的关机使他血往上涌,再拨,再拨,依然如此。
该死的东西,会跑哪儿去呢?
他的脑子里乱腾得厉害。
家是回不去了!
他想硬着头皮给老婆打个电话,可说啥呢,这么多年了,这样的事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该吵的架也早就吵够了。可要不说不吵也不行,你自己保证回家的,就在昨天上午还打电话,说好晚上一定能到家,结果中午变卦,说是今天下午绝对到家!这可好,一变再变,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人家心里啥滋味啊……
那就给儿子发短信?
不,万万不可!明天就是高考,你答应得好好的,一定要陪人家的,突然食言变卦,扰乱了孩子的心情,影响考试成绩事情可就大了……
这不行那不行,你总得有个交代啊!
……
还是给老婆发短信吧。
老羊皮抽出手写笔,在手机屏幕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老婆啊,我真该死,现在出警在外,又回不去了,全是我不好,老放空炮,见面时你们看着办吧……
……
该下山了,老羊皮抬头看看,蓝得透亮的天上,耀眼的白云自由自在地舒展着游走着;低头瞧瞧,山谷里碧绿的草坡鲜得发亮,弯弯曲曲的涧流银光闪闪;而永无止息的风,正悠然地抖动着身边的经幡,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浪涛似的,回荡在十万大山的怀抱里,回荡在他起伏着的心潮里……
老羊皮的鼻腔像是被草烟呛了,眼睛也酸涩起来,像是要流泪的样子,扯得心口隐隐作痛。不知咋了,这还不到50岁,动不动就伤感。尤其最近,不大的事情就会让他动感情。比如说,年前所里的大黑死了,大黑是条老狗,有13岁了,大家见它越吃越少,叫都叫不出声,就都知道是大限到了,这种事儿谁也没办法,万事万物都这样,大自然的规律嘛,死就死了,不就一条老狗嘛,没了,再养一条就是了。只有老羊皮例外,早早晚晚去看不说,还给大黑订牛奶制作特殊狗粮。后来看大黑实在不行了,他请来兽医,为大黑实施了安乐死,并亲自将它用毛毡裹好,埋在了河滩上。大黑虽说是条狗,毕竟朝夕相处十几年了,眼看着它这样老死,心里实在不好受。
这搁他以前的性格,绝对不可想象!
同事们私下里没少议论,都觉着他老了,有啥好事都紧着让给他。
3个月前,嘎曲派出所成功截获了一批境外走私的香料,价值不菲。省报的记者来采访,大家一致推举老羊皮为采访对象,他是头号功臣。谁知无论漂亮记者怎么询问怎么启发,老羊皮硬是红着脸啥话不说,最后竟然很不礼貌地转身走人,弄得记者没脾气,只好作罢。后来文章见报,女记者还是没有忘记老羊皮,把他的事迹写了不少,不但夸他是铁胆柔肠的男人,还说男人心境深秘起来的时候,比星空要深邃得多得多!
老羊皮从山上下来,直接去找受害人的儿子热旦。
直觉告诉他,这个叫热旦的年轻人,似乎对文苍比较了解,他想找他询问一下文苍近几年的情况。
热旦很热心,见了老羊皮马上把他让到偏房里,请他坐在火炉旁喝奶茶吃糌粑,对父亲的死,只字不提。灵堂内,请来的经师在念经,隔着墙壁听得清清楚楚。其他人也都相当自然,该放羊放羊,该做事做事。
老羊皮当然了解藏族人,了解他们对生死的态度和看法,更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地方,想要做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截了当,他对热旦开门见山。
文苍不在大石头羊圈,你估计他去哪了?
热旦不加思索地说,不知道,可能不会走远。
你咋知道的?老羊皮追问。
昨天上午他说了,过两天就回来。
那就是说,你知道他走?
我咋知道!
热旦脱口而出,不耐烦起来。
老羊皮笑笑,给热旦让烟点火,几口烟一吸,俩人再次轻松下来。
接下来打算咋办,就这么了结了,还是有啥想法?老羊皮问。
热旦警觉起来,说人已经死了,我还能有啥想法,就算有想法,又有啥用,你们不会让文苍去坐牢吧?
老羊皮说,他是主动报案,既然有自首行为,就应该配合我们及时结案,而不是失踪。对了,他这几年做生意吗?老羊皮不经意似的问。
是的,这几年大石头羊圈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做生意。
他做啥生意?
什么都做,贩虫草,收羊毛,捣皮子,逮住什么做什么。
知道他和什么人来往吗?比如说,最近……
最近?热旦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潘瘸子前些日子到他家来过,好像有十来天了。
老羊皮心头一紧,紧跟着问,什么潘瘸子,你见过他吗,是哪儿的人,长什么样,个多高,真名叫什么?
热旦说,只知道他是姓潘的老板,叫啥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这两年,靠着文仓的帮助,他时不时地到这一带收购虫草,个子跟你差不多,是个瘸子,瘸的好像是左腿,大家都叫他潘瘸子。
老羊皮面门一热,心里骤然扑腾。
3年前,在派出所独自值班的老羊皮接到群众举报,州公安局通缉的涉毒杀人嫌疑犯范孤,出现在了镇东的桥头面馆里。老羊皮急忙询问详情,但对方已经挂断手机。他赶紧打电话向出警在外的所长汇报情况,糟糕的是所长的手机不在服务区。高原牧区就是这样,山脉连绵,地广人稀,一旦远离乡镇,没有手机信号实属正常现象。老羊皮不敢犹豫,立刻向县局汇报情况,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全副武装开车直奔嘎曲桥头。
范孤在逃已经两年多了,老羊皮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家伙,心狠手辣,生性狡诈。根据内部通报,在逃期间,他曾到过西藏和新疆,给人的感觉是伺机外逃。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出现在了嘎曲这样的地方。可他干吗要来这儿,有几个人,带有什么武器?……想到这,老羊皮的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串行动方案。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
他的车刚到桥头,还来不及对周围的环境进行基本观察时,范孤和一个同伙已经吃完饭从饭馆里大摇大摆出来了。虽说事先没见过,也来不及打开电脑做更多了解,但嫌疑人的瘸腿特征,马上就将目标彰显无遗。目标还在,太好了!老羊皮深深吸了口气,立刻拿起手机,但不等他接通县局的信号,警觉的范孤一见警车,立刻朝着只有十来米远的一辆切诺基跑过去。
瞬间之内,老羊皮根本来不及多想,拔出手枪,一踩油门,就冲了过去。
无论如何不能让嫌犯逃走!
出乎意料的是,狡猾的范孤见警车突然加速冲过来,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果断地拔出了手枪。
说时迟那时快,老羊皮猛然看见对手拔出枪来,彼此的距离也就只有40来米了,而且警车还在往前冲,想要躲闪根本就来不及,本能的反应里,他狠踩了一脚刹车,几乎是同时向左猛打了一把方向。刺耳的刹车声里,伴随着两声闷雷似的枪响,他的右额骤然疼痛,强大的气流里,似有无数钢针呼啸而来……
也就三五秒吧,老羊皮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没事,子弹只是擦伤了他的右耳稍和头皮,摸了一把,满手是血,疼得钻心。
再看范孤,已经钻进了那辆切诺基,眨眼的工夫,车身猛地一抖,就窜了出去,迎头碰上一辆行驶的中巴车,就在碰撞即将发生的瞬间,切诺基猛然加油,在中巴车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情况下,已经绕了过去,紧接着三拐两拐,将一辆小车挤入桥边的地摊,一片惊叫声中,切诺基窜上国道,扬长而去。
老羊皮看得目瞪口呆。
事先,他只知道范孤腿有残疾,心狠手辣,不知道他的车技竟是如此高超。
老羊皮看了一眼风挡玻璃上的两个枪眼,不由得又摸了一把血糊里拉的耳朵和疼得钻心的头皮,子弹肯定擦伤了头骨,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一股血气蹿上来,老羊皮拉响警笛,猛踩油门追了上去。
他的车技并不差,车也是崭新的一汽丰田,虽说风挡玻璃被打穿,但对驾驶影响并不是很大,不一会儿就将在逃的切诺基收入视野,紧紧咬住。
县局的指示非常明确,天网已经撒开,盯紧目标,避免交火,随时报告。
是的,上了国道的嫌犯已经插翅难逃,前方肯定会有来自县城方向的警力拦截,身后嘎曲镇的警务人员已经追赶而来,周围是广袤的草原,范孤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束手就擒。
然而,如此狡猾如此凶残的范孤,对自己的处境难道真的一无所知?似乎不太可能,那他为什么还要往县城的方向跑,自投罗网啊?
难道说……
老羊皮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突然想起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数年前废弃了的通往山里的岔道,他因公务曾在道上骑摩托车走过,越野车开进去没有任何问题,而底盘低的车则相当困难。如果嫌犯真是要往那条道上跑,那就麻烦了,他是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在草原的便道上如鱼得水,很快就会将尾巴甩掉。而且前面不会遇到任何堵截,待到大批警力赶到,很可能已经跑得不知去向。更可怕的是,范孤这样命案在身的涉毒重犯心狠手辣,身上有枪。
再有几公里就是岔道了,直觉和经验告诉他,必须拦截!
即便冒险,也要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