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羊皮加大油门追赶上去,准备随时抢夺先机将对手挤下路面,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再次发生——
——嫌犯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他占好路面,掐好火候,在一个弯道上,突然减速猛打方向,硬生生将老羊皮挤下了路基……
由于车速太快,又是弯道,虽说他全神贯注,但猝不及防中,本能的躲避,使他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冲下路基,侧翻打滚……
范孤跑了,他得意地放慢车速,使劲摁响一串胜利的喇叭,然后猛踩油门,扬长而去。
困在车里的老羊皮眼睁睁地看着。
数分钟后,两辆警车赶来,把受伤的老羊皮从变形的车里救了出来。
第二天,缉捕人员顺着那条岔道,在一条荒僻的山沟里发现了那辆黑色的切诺基,车是从崖壁上掉下去的,几十米深,摔得七零八碎。经鉴定,车里那个死相极惨的人,不是范孤。
那之后,范孤又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羊皮为此住了四个多月的医院,他左手的手臂严重骨折,手术两次,才算是好了。这次事件使他失落之极、沧桑不已,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动不动就会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发脾气,他觉着自己栽得太窝囊了。所里的同事、亲朋好友没少劝他,都没啥用,在他看来,从警二十多年的人,发生这样丢人的事,绝不是大意或意外的问题,他觉着自己技不如人,而且反应太差,而且盲目自信……
可又实在不服气!
就那么一个瞬间啊,以往的敏锐和感觉哪儿去了?要是提前点一下刹车,或者在碰撞的刹那选择强硬,与他对打方向,结果绝对是大相径庭。然而,生死关头亮剑交锋哪来的“要是”,哪来的“或者”……
他惭愧,他内疚,悔得撕心扯肺。
事实上,事发的那个瞬间,他并非没有反应,他清楚地记得,当他踩死油门的时候,高度敏感的脑海里至少划过两个疑问,虽说都是闪电般的刹那,但意识的确反应到了。
既然反应到了,为什么迟钝?
不,不是迟钝,是犹豫……
……看来是老了,该是抱憾回家养金鱼打台球的时候了。
然而,又绝不甘心!那家伙并不比自己年轻多少,俩人相差还不到三岁,不就一个回合的交手嘛,凭什么认输?凭什么败下阵来!问题是,这不是甘心不甘心的问题,你只是一个最基层的派出所里的普通民警,缉捕范孤这样的大案要案,你根本就没有参与的可能。一生的机遇,也许就这么一次,你已经得到过了,是你自己没能抓住,非但没有抓住,还以丢人的完败收场……
他的心疼啊,煎熬似的。
伤愈后,县局领导找他谈话,准备给他挪个地方换个岗位。可他不知咋了,一口回绝,说他高寒地区习惯了,哪儿也不想去,坚决要求返回嘎曲,年龄到了就退休。
从那之后,他不知不觉有了一个习惯动作,一闲下来就会情不自禁地摸他耳朵和脑袋上的伤痕,凡是与范孤和瘸子有关的信息,都会格外敏感,甚至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念想,而且动不动就会在梦境里与之拼死格斗,每次的场面都惊心动魄,都惨烈血腥。
他并没想刻意做点儿什么,也不想出风头,更没想过当英雄,就是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服!
3年来,他一直憋着那口鸟气,范孤那张色泽如铁的刀形脸,阴森森的亮眼睛,尤其是他得意地放慢车速,看着他使劲摁响一串胜利的喇叭,猛踩油门扬长而去的情景,时不时地就会浮现在眼前。
怎么也想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他即将选择退休的时候,人生的机遇似乎再次从天而降。
潘和范两字谐音,俩人都是瘸子,直觉告诉他,这个和文苍有染的神秘兮兮的潘老板,很可能就是在逃的范孤。
老羊皮异常兴奋,他不由得抹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臂上留下的伤疤,摸了摸被范孤打伤的耳朵和头皮,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老羊皮从热旦家出来,立刻朝文苍家赶去。
已经快10点了,按正常时间估计,小吴应该说到就到。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文苍。
只要找到文苍,一切都将豁然开朗。他始终认为,文苍应该回家才对,他是个没有前科的人,事故应该是意外,意外事故,谁都有碰上的可能。碰上了,能够用积极的态度正确对待,自首了,对受害人的家属主动给予赔偿了,这些不都值得肯定嘛。那他和潘老板会是什么关系呢?如果仅仅是单纯的生意上的往来,他没有消失的任何理由。可万一不是呢……还有,那个神秘的潘老板,真的是范孤吗?
……
老羊皮吸着凉爽的空气,朝着文苍家大步流星。
推开文苍家的木栅门,他迅速扫了一眼宽大的院子,没有看见期待中的摩托车,倒听见堂屋内有异样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绝望的呻吟。
他几个大步蹿到门前,果断地将门推开。
不大的屋子里,只见文苍的女儿文吉衣衫不整,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极其痛苦地扶着套间内的墙壁抖作一团。
他吓了一跳,四处稍一打量,一个箭步蹿进卧室,里面没人,也没发现可疑之处,忙问女孩怎么啦?
文吉咬着嘴唇,勉强支撑住身子,极其痛苦地说,对不起,我……我要犯病了……你……你能帮帮我吗?……
老羊皮脑子里轰的一声,面对身穿内衣的文吉不知所措。
快,快啊……帮帮我……包……包里……
包里怎么啦?
包……包……
包在哪儿,说,快说啊!
老羊皮急了。
文吉瞪着眼睛想说,可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嘴里白沫直冒,什么也说不出来,继而,面部肌肉强烈痉挛,身体在剧烈的扭动中抽搐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头碰在墙上咚咚作响。
到了这会儿,吓坏了的老羊皮哪里还顾得上多想,他将文吉紧紧抱住,毫不犹豫地将大拇指的硬指甲使劲顶向女孩鼻根处的人中穴,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拇指和手腕酸困时,文吉已不再扭动挣扎,僵硬的身体也松弛下来,软软地瘫在了他的怀里。
老羊皮抱着瘫软的女孩,浑身乏力,双腿打战。
毫无疑问,这女孩是犯病了,犯了很严重的病。
什么病?他不知道!
紧要关头,他只是本能地掐住了她的人中穴,这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犯晕的时候使劲掐人中管用。当年,他大哥顽皮,不幸从房顶上掉下来背过气去,奶奶和母亲一人拼命掐他的人中,一人拼命掐他的拇指和食指间的合谷,硬是把没气了的大哥给掐醒了。
他把女孩抱到炕上,猛然想起女孩说她的包,看样子包里很可能有药。
可包在哪呢?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没有找到。
约半个来小时,女孩醒了,大概是犯病后体力严重耗损的缘故,她躺在那儿,无力地喘息着,清秀的脸庞愈加苍白,两只无神的眼睛,不安地望着他,喃喃地说,怎么啦叔叔,出什么事了?
你晕过去了。
老羊皮冷静地说。
对不起,我太糟糕了,没……没给你找什么麻烦吧?文吉摸了一下被掐肿的人中,声音微弱不好意思地说。
老羊皮笑笑,说没什么,你的包……
包,什么包?
老羊皮耸耸肩,摊了摊手,心说我哪知道什么包啊,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吗?
女孩努力欠起身,惊讶地望着他,突然她反应了过来,说对不起,我知道了,肯定是我让你拿包里的药。说着,满脸歉意地从风衣底下拽出了随身的包包。
老羊皮赶紧上前,扶她躺下,努力放缓语调安慰道,好了,没事了,你这是怎么啦?
我犯的是癫痫。
老羊皮吃了一惊,这样的病,他知道一点儿,好像就是民间所说的羊角风,跟神经错乱没啥两样。
女孩看着他的反应目光闪烁,神情复杂地说,小时候头部受过伤,昏迷了5天才醒过来,因为没去大医院,治疗不彻底,落下了病根。说着,愈加不好意思,连声道谢后,说真是对不起,让你费心了,其实,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犯病了,只要不刺激,不生气,一般没事……没想到,回家倒不行了。
以前犯病时,怎么治疗啊?
老羊皮耐心地问。
我随身带药,吃两片,休息会儿就好了……
特殊情况呢?
他钉着问。
那会很麻烦,也很危险。
女孩说着,突然烦躁起来,冲动道,医生说……像我这样的,弄不好,应聘的时候……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
过不了体检关……考也白考!我……我咋这么倒霉啊……
文吉说着,像是再次耗尽了能量,极其疲倦、极其虚弱地歪倒在炕上,两行清泪泉涌似的漫出眼眶。
老羊皮紧张起来,这样的氛围里,面对这样一个显然需要帮助需要安慰的纯真女孩,他不光没有经验,而且心神慌乱。
女孩倒笑了,说对不起,你不用担心,我就这样的人,早有精神准备。对了,你有孩子吗?
有呀!老羊皮顺口就答。
男孩女孩?
男孩,今年18岁。
18啦?女孩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盯着他说,正好大我1岁,那……他不参加高考啊?
当然参加!老羊皮脱口而出。
女孩马上疑惑地盯住他说,那你咋不回家陪他?
老羊皮被噎得心口闷疼,掩饰不住,干咳了几声,见女孩忽闪着眼睛等待回答,只好再次堆出笑脸,嘿嘿两声说,有他妈呢。
文吉不由得长叹一声,说是啊,我阿爸明明知道我要应聘考试,还是把我扔在这儿,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了,而你也一样……
老羊皮脸色青里泛黑,冷汗淋淋。
看着他的尴尬样,女孩敏感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可也没有错,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连子女的前途和高考都不在乎,只知道赚钱,能算合格的家长嘛!女孩越说越冲动,不由得发泄起来。
狼狈、痛苦的老羊皮默默地望着发泄的女孩,渐渐沉静下来,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你阿爸对你不好吗?
女孩一愣,说好归好,这不是一回事儿……
说嘛,咋不是一会回事儿。
没啥讲的!
老羊皮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说,也许你错了,我是说你阿爸,他不是不想回来,你想想,他是你阿爸,咋会不愿陪你应聘呢!我敢保证,此时此刻,他不定多么想你,多么焦急呢,也许……也许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太忙了,脱不开身。当然也包括我,做父亲的,哪有不关心孩子前途的,只是有的时候,遇上的事儿会使你身不由己,甚至遗憾终生。你说得对,说得好!我不是个好父亲,离子女希望的标准差得太远,真的不够格!可我此时此刻,非常非常想念他……说着,他不由得站起来,动情地说,文吉啊,作为你的长辈,我真心希望你好,你得赶紧振作起来,必须参加应聘考试!你要知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病的,就连神仙都不能幸免。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你的病肯定能看好,州上不行到省上,省上不行到北京,总之,一定能治好!
女孩惊讶地审视着他,看着他真挚的神态和慈祥的目光,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猛地一红,说不好意思,我刚才说的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其实我一直担心我阿爸。
担心什么?
担心他会出啥事儿,他不是这样的人!
老羊皮笑了,说不是这样的人,那是啥样的人?
他还是挺好的,本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前天一定把证件亲自给我送过去,陪我应聘考试!怎么也想不到,他突然变卦,不但不去给我送证件,还害我临考前几百里路往家跑。我回来了,他倒走了,实在让人憋得慌。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对了羊皮叔叔,想知道这次高考的作文题目吗?
老羊皮愣了一下赶紧说,当然想,你知道啊?
文吉调皮地笑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响起摩托车的马达声,俩人几乎同时跳将起来,跑出门外。
来的是小吴,一见老羊皮,马上急迫地说,老杨,你真在这啊,文苍那家伙归案了吗?老羊皮见势不妙,慌忙摇头摆手。可不知究竟的小吴,愈加冒失地说,不是已经自首了嘛,咋还没归案,非要自食其果啊!老杨急了,一个箭步窜上去,恨不能捂住小吴的嘴,但已经晚了——
——遭到骤然刺激的文吉,突然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强烈的抖动中,牙关紧咬,四肢痉挛,呜呜呀呀……哑巴呼救似的喊了几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文吉再次从神智昏迷中醒过来,已经临近中午了。
老羊皮给她服药后,一直坐在她的身边守候着,直到她悄然睡去又安然醒来。
他用低沉平缓的语调,给她讲了车祸的事,告诉了她可能的情况和结果。眼见女孩情绪渐渐安稳,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现在,老羊皮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决定,要在这大石头羊圈守株待兔蹲点儿,直到文苍出现。
不料他的决定遭到了小吴的反对。小吴说,根据犯罪心理学的一般规律和他的分析判断,文苍虽说打了自首电话,但由于无法排遣的恐惧,以及害怕对后果承担责任,神智慌乱间,三十六计走为上,十有八九逃逸了。大石头羊圈天高地远,交通不畅,通信闭塞,总共只有几户人家,在不知道嫌疑人去向的情况下,根本没有蹲点儿守候的必要。
这让老羊皮很不高兴,在他眼里,小吴不过是个刚成人的孩子而已,不就上了个警校嘛,张口犯罪心理学,闭口规律判断,懂什么啊!但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还没傻到跟年轻人较劲的地步。再说了,小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交通意外,事故认定已经不是问题,嫌疑人有自首行为,当事人又没有正式提出其他诉求,事件只是一个按章处理的问题,蹲点儿真的没必要。然而,小吴的判断和他的想法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事实上,潘瘸子才是他兴趣的焦点。
没有诱饵,不能钓鱼,但未必不能捉鱼!
老羊皮高度兴奋,情绪饱满,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回家,甚至忘记了陪伴儿子高考的事,他要待在大石头羊圈,像一只隐伏在崖壁上的雪豹,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出现。
但这还是一个秘密,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他还不想把他的猜疑和想法告诉小吴,为此,他必须固执己见,必须坚持留下来守株待兔,他把握十足不容置疑地说:
文苍那人我了解,他不是个坏人,根本就没有逃逸的可能,他既然答应女儿回来,就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