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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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羊皮(5)

咋这么肯定?小吴不屑地说。

老羊皮叹口气,说你当爹以后就知道了。

不行,我要给所长打电话!

老羊皮说,随你的便,这儿没信号,要打的话,得往东边的山头上爬,爬到有经幡的地方就可以了。说到了山顶,别忘了帮我个忙,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该咋说你知道的。说着,拉过小吴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一串手机号码,然后眯起眼睛堆出笑脸,用力拍了拍小吴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去吧去吧,回来我给你烧羊肉汤,这儿的肉鲜,美得很!说完,点着烟四平八稳吸起来,吸得丝丝有声,恨得小吴咬牙切齿满脸情绪。

小吴走了。

老羊皮在火炉边靠着土墙坐下来,太困了,太累了,几十年来从没这么疲乏过,乏得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真想躺到热乎乎的大炕上就那么睡死过去,可是不能,那丫头吃了点儿东西,服了镇静药,睡得正香……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她睡她的,你睡你的,能有啥事?那年冬天,到药水泉出差,遇上暴风雪,几个人挤在人家的大炕上,夫妻为界,男女分开,一连睡了好几天……还有一次,出警在外,不得已住在牧民家里,还不是照样男女混住,你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可现在不行,不管你怎么想,绝对不能往人家炕上躺……那躺地上总可以吧,找些铺垫的东西,抱床被子过来,美美睡上一觉……可想归想,身子不当家,一动心就慌,慌得要从嗓门里蹦出来……

已经有段时间了,他时常胸闷、头晕、恶心,睡到半夜,动不动就被自己的心跳惊醒。一开始,还以为是累了,没太在意,直到有天早上,起床时眼前骤然晕黑,急速跳动的心脏不光隐隐作痛,而且伴有明显的停滞和间歇,他才慌忙跑到医院看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心律失常。医生在得知他没有家族病史,平时很少喝酒、基本不喝浓茶咖啡之类的饮品后,告诉他,心律失常在高寒缺氧地区是常见病,建议他服药治疗,规律生活,好好休息,最好到海拔两千米左右或更低的地方休养一段。那之后,他开始小心对待自己,不光随身携带调节心脏的药品,而且彻底戒酒,大量减烟,毕竟心脏病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不光是心脏病,他的关节也很糟糕,动不动就疼痛难忍,还嘎嘎作响,听上去像是机器装置,很是吓人。肺部和气管也不好,一次感染,打了近一个月的吊针,好是好了,但不彻底,经常胸闷气短、憋气干咳,中药西药不知吃了多少,都没什么明显效果,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一天上午,他在街上闲逛,碰巧遇上了到嘎曲购物的文苍,说话时,文苍见他面容憔悴,咳嗽不止,询问原因,他不想多说,轻描淡写应付了之。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文苍从大石头羊圈特意下来找他,给他用顶级的冬虫夏草装了两大瓶纯药胶囊,至少有500克。500克的顶级虫草,能值好几万块钱呢,他哪里敢要。可文苍说,靠山吃山,大石头羊圈没啥好东西,就是产虫草。虫草是什么,是药。药是拿来治病的,不是用来牟利的,你就给我一次报答的机会吧,谁叫咱们有交情有缘分呢!

结果非收不可!

冬虫夏草生机润肺名不虚传,两大瓶胶囊吃下去,他不光呼吸系统的病症消除了,人也精神了许多。但身体的状况大不如前,稍不留神,就会感冒,只要感冒,炎症就会接踵而至……

他的眼睛也有毛病,老毛病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不光严重缺氧,紫外线辐射相当厉害,待得久了,眼睛常年肿胀充血、视线模糊、眼睑溃烂、遇风遇冷泪流不止……一位寺院里的老藏医,特意为他配制了清凉去火消炎止痛的眼药,是用棕熊的胆汁调成的,非常珍贵……老藏医说,根据他的病情,虫草和熊胆要经常使用,才能保证病情的稳定。

虫草、熊胆堪比黄金,偶尔获得赠予的机会,那是他为人做事得到的报偿,想要常用,以他的收入,跟上天揽月没啥两样……

看来,身体的零件真的破旧了老朽了。

伤感像山洼里的雾,缠缠绵绵弥漫开来,很像那次同学聚会……

是在省城五星级的大酒店,全部费用由两男一女三个做了大老板的同学分摊,他只是带着嘴巴去,会友叙旧醉场酒,难得一乐。哪里想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曾经的同窗早已物是人非,不光彼此的身份天差地别,彼此的境遇更是天翻地覆。

人世沧桑啊!

偏偏他这个来自牧区基层的小民警,遇上了当年的初恋。那时候,俩人花前月下没少缠绵,留下过不少浪漫回忆。可现在,人家拥有数百万资产的店铺,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年轻得像三十左右的少妇。哪里像他,双目红肿,黑皮寡瘦,皱纹都快勒破肉皮了。可他还是异常激动,眼看人家根本就不愿认他,还是再三上前搭讪,好不容易聊上了,几杯白酒下肚,显然兴奋的初恋,直打直地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以为凭你的能耐,最起码也是正科了,没想到竟然还在牧区熬光阴,竟然还是个尕民警。庆幸啊,幸亏我当初有眼,没嫁给你,否则的话,现在的人生不定多苦难呢!

是的,她说得对!

他无语,他默默地望着她,咚咚作响的心一个劲儿地疼,比犯心脏病时难受得多得多,说啥呢,一直那样美好那样幸福那样纯真那样珍贵的初恋记忆,刹那间,竟然只是一个虚空的梦……

清澈的泉流浑浊了!

神圣的宝塔崩塌了!

他真傻!

是的,除了傻,还是傻!

唱歌的时候,大家争先恐后来了一轮又一轮,只有他默默地坐在旮旯里,他很少唱歌,连那首最著名的便衣警察都不会唱,可大家非要让他唱,没办法,那就唱藏歌吧,藏区待久了,别的没学会,藏歌倒是能唱一两首,用藏语唱,唱他最喜欢的《黑帐篷》——

风雪夜里

有一顶黑帐篷

牛毛编织的黑帐篷啊

孤灯闪烁

照亮我生命

风的声音

雪的絮语

送我一首歌

给我一个梦

……

唱啊唱,他唱得嗓音沙哑,他唱得泣不成声。

大家都以为他醉了,失落的人借酒浇愁很容易醉,也很自然。

其实他没醉,他的心里明明白白,他没毛病,他很正常,只是不可抑制地想喊、想唱、想吼、想哭……

那天,他的泪水感动了不少同学,尤其是女同学。

大家都来安慰他,越是这样越难过……

以前,他常常这样想,人这一辈子啊,咋过都是过,偏远地区草原深处,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人多得是,好多人连州府啥样都不知道,可人家照样活得好好的,悠闲自在快快乐乐,啥叫压力啥叫郁闷根本就不知道,哪有城里人那么多的痛苦和烦恼……

现在,他的想法变多了,不能不变!

别的不说,每次回家老婆的怨气就受不了。以前哄哄就能过去,最多听她唠叨唠叨,这两年说不行就不行了,人家已经看透他了,看透了也就受够了,受够了那言语那眼神那态度自然也就不再客气了,叫你不受也得受……

不光老婆,早就长大了的儿子和他也隔膜了。

那次回家照看患病的老父亲,曾对他崇拜有加的儿子相当不满地对他说,老爸,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调回来啊!这么多年了,你啥时候顾过家管过我啊?我爷爷病成这样,我妈都累倒了,让我去医院陪床,都两天了,落下的功课一大堆。他不无尴尬地说,你都这么大了,偶尔照顾一下老人也是应该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阵子实在太忙……儿子不屑地翻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得了吧,是你没本事,以为我不知道啊!

一句话,呛得他整整一夜没合眼。

没办法,感情这东西,向来就近不就远,想靠理解去滋养,那是幼稚,没人侍弄的花草,茂盛了才是怪事!

还有……儿子说得对,你就是没本事……没本事,又没门路,混不出个人样来,那就只好活该……活该的事儿,不忍也得忍……

……

老羊皮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胡思乱想似梦非梦的时候,失踪的文苍已经不声不响回到了大石头羊圈。

文苍进家的时候,老羊皮靠在火炉边的土墙上睡得正香。

听见屋里超强的呼噜声,文苍异常紧张,他摸着腰里的刀把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立刻就看到了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呼呼大睡的老羊皮。他悬着的心稍一下落,又狂跳起来,女儿文吉怎么啦,为什么不在……可没等他挪步,纹丝不动呼噜震天的老羊皮突然沙沙哑哑地说:

文苍嘛,你到底回来了!

吃了一惊的文苍立刻上前,想把老羊皮拉起来,但没敢拉,他见老羊皮用力朝他挥了一下手,两眼放电道:

放心吧,我没事,你女儿也没事!说着,揉了揉眼睛,使劲打了个哈欠,直起腰板说,你这两天去哪儿了,有个姓潘的老板,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我在问你话,这两天去哪儿了,是去找那个姓潘的老板了吗?

是!有些愕然的文苍脱口而出。

老羊皮忽地一下跳起来,大声叫道,好啊,说,快说,他在哪儿?!

喊叫间,上山回来的小吴到了,女孩文吉也从套间里出来,全都惊讶地望着他,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双手揪住文苍,急切地喊道,说话呀!他在哪儿,他是瘸子吗?到底姓潘还是姓范?你们认识多久了?是啥关系呀?说,快说啊!

原来,这个神秘的潘老板让文苍代收虫草已经两年多了。

俩人以前并不认识,是一个名叫华旦的朋友介绍来的,说有个人品不错的大老板,专在山里收虫草,为人慷慨,讲信誉,特意气。问他手里有没有现货,有的话,不妨打打交道。他当然愿意,这些年虫草年年挖,但大石头羊圈地缘高寒,太过偏僻,采集的虫草拿到嘎曲镇的收家那里,或者县城的商贩那里,价钱压得很低,好货无好价,拿到省城去卖吧,来回三千多里路,受不住折腾不说,由于没和城里人打过生意交道,心里也没底。认识一个人品好的收草大老板,他真是求之不得。结果,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那个潘老板不光慷慨义气,付钱更是干净利索,不管多大的金额,一旦交易,立刻现金支付,绝不拖欠。就这样,一来二去,俩人成了相当不错的生意伙伴。今年以来,潘老板更是把大石头羊圈一带的虫草收购全权委托给他,由他直接代理。免了他上山挖草之苦不说,利益收入更是翻上加番。

这两天,文苍之所以消失,主要是他出事后,内心惶恐,考虑到可能惹上大麻烦,自己手里尚有20多斤鲜虫草,是用潘老板的款子重金收来的,他必须把货亲手交给潘老板,然后再来料理其他的事情。

问他潘老板现在哪里?

他说不知道,和这个潘老板交往以来,生意上他只是收购虫草,拿回扣,其他事情一概不知。至于潘老板的行踪,更是知之甚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连他叫啥都不知道,问了几次,都没问到。说这人性情孤僻,相当神秘,每次来只为生意,完成交易马上就走,从不过夜。说这是行内规矩,不容任何人打听。由于虫草生意金额大,风险高,他一直不敢多问。两年多来,只知道他从来没有固定住所,忽东忽西,有时开吉普车,有时开摩托,电话平时很难打通,有时几个月不见踪影,有时又幽灵似的说来就来,有两次甚至半夜三更来敲门,事先根本不给你打招呼。说这次去送货,事先早就联系过,动身前俩人约好在70公里开外的尕托乡见面。没想到,他辛辛苦苦赶过去,潘老板又给他打电话,说很对不起,生意绊住了,我离尕托还有几百里地呢,你先回去吧,最好再收点儿鲜货,过几天咱们再联系,也许我会去找你。

就这样,文苍又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老羊皮要过文苍的手机,看了一下他和潘老板的通话记录,手机显示通话一分钟。他记下手机号码,问俩人在电话里还说了些什么?文苍说,就那几句话,他很想问问他到底哪天来,但已经挂机了。他问潘老板平时来是几个人?文苍说,来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独来独往,只有一次是两个人。问潘老板还和大石头羊圈的什么人有来往?文苍肯定地说,没有!

老羊皮抑制不住内心的亢奋。

看来,这个神秘的潘老板十有八九就是通缉了几年的重大嫌犯范孤。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然而,这只是他个人的判断,在没有见到这个潘老板之前,他还不能确认这个人就是范孤。

老羊皮拉着小吴走进文苍家的大石头羊圈,静悄悄的石圈内,俩人踩着松软的羊粪,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迅速交流了一下情况。

小吴说,要不把情况向所长汇报?

老羊皮说不用,我决定蹲点儿,等候潘老板上门。

小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说这么大的事,你来决定?……

老羊皮笑笑说,脑子进水了是吧。

小吴有点儿急,压低嗓门严肃地说,你别开玩笑好不好,这种事,擅自做主,万一出了差错谁承担?

当然是我!老羊皮十分坚定。

小吴固执道,我看还是请示一下所长吧。

不!老羊皮果断地说,所长做事的风格我很清楚,在没有充分证据,不能确定潘老板就是范孤时,这种事他是不会答应的!

小吴为难道,那你何必呢……和你在一起……

老羊皮乐呵呵地接过话说,倒八辈子霉了!是吧?

小吴冲动起来,说咱的任务,不是抓捕你说的范孤!

没错!老羊皮认真地说,咱的任务的确不是抓捕范孤!可你想过没,带走文苍回去交差太容易了。可要放走一个通缉在逃的重大嫌犯,没准就会出大事。

小吴执拗道,问题是,你咋知道那人就是范孤,万一不是呢,或者发生意外怎么办?再说了,那个文苍的话,就那么可信?

老羊皮说,怀疑当然可以,咱蹲点儿不就是为了证据嘛。

可这样做,有悖我们的工作原则。小吴勇敢地顶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