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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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老羊皮(6)

老羊皮火了,说不要给我讲原则,说属相、论警龄你都小两轮呢。

伤了自尊的小吴一脸的情绪和无奈。

老羊皮使劲吸了两口烟,稍稍冷静了点儿,说好吧,我本来就没权对你发号施令,你可以上山去给所长打电话,把事情汇报清楚,请转告所长,在没见到那个潘老板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老羊皮说完,撇下小吴,转身走了。

他要赶紧拉上文苍到受害人娘本的家里,好好稳住热旦的情绪。

夜幕降临,阴沉沉的山谷里,除了水流的声音、牛羊偶尔的躁动,以及藏狗发出的沉闷叫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老羊皮叫文苍陪他上山打电话。

小吴上山汇报情况,所长的反应完全如他所料,说小吴啊,你告诉老杨,保持职业敏感是必须的,但在没有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千万不可盲目从事,你们的任务是处理文苍意外致人死亡的案子,有关范孤的情况让他回来详细汇报。

情绪不稳的小吴,从山上下来,就一直想着带走文苍回去交差的事儿,对老羊皮关注的范孤的案子兴趣不大。在他看来,老羊皮不过是个即将退休的老家伙而已,混了一辈子,人生乏味,业绩平平,所谓一事无成百不堪,该回家了,还不甘心,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弄出点儿动静罢了。而他就要调到县局了,在来大石头羊圈时,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他的调令已经发出,并告诉他,到了县局好好干,想办法给他弄个学习的机会,一年后就能把他调回家,也就是回省城。他有这样的好前景,干吗要跟老羊皮这样的人瞎折腾呢?!

回到文苍家,小吴再也没有了起码的耐心。他以所长的口吻对老羊皮说,所长说了,咱们的任务是处理文苍的案子,让咱们立刻把嫌疑人带回所里,其他事情要你当面汇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见到父亲后的文吉,一直疑虑重重提心吊胆,她很想亲口问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想听父亲亲口把事情原原本本给她讲述一遍。可一直没机会。越是这样,她的心里就越是不安、越是烦乱,总觉着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这会儿,突然听见小吴这样说,她的情绪顿时失控,直愣愣地盯着父亲,泪水夺眶而出,紧跟着一声尖叫,疯了似的猛然推开身前的老羊皮,扑向文仓,一面挥舞拳头在父亲的胸脯上使劲捶打,一面放声大哭道,你说,你说啊……你究竟干了什么?……说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到了这会儿,文苍挺直胸脯,任由女儿捶打。

文吉这样的病最怕刺激,一旦刺激了,尽量由她释放心结,说过也就过去了,以前这样的事儿没少发生过。可这次情况大不相同,在很短的时间内因过度焦虑、猜忌和惊恐的文吉,已经犯了两次病,她脆弱的神经和衰竭的心智,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刺激和打击。没等大家采取措施,她就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抽风倒下。

几个人找药的找药,倒水的倒水,好不容易才再次控制住了文吉的病情,多亏她随身带有药品,否则的话,天晓得会出啥事。

倒是文苍神情镇定,说不碍事的,她这是老毛病了,从小就有,据说是伤了脑子造成的。

老羊皮警觉道,你说的“据说”,是什么意思?

文苍面相为难吞吞吐吐道,杨警官,你不知道啊,文吉她……她不是我亲生的……

老羊皮吃了一惊,不动声色,让他接着讲。

文苍沉重道,有十四年了,是冬天的事,我们这儿遭遇了一场大风雪。当时,我和媳妇恰好在丈人家帮忙干活儿。风雪过后,村里人在一间倒塌的房屋中救出了一个不到3岁的小丫头,孩子的父母不幸遇难,跟前又没什么亲人,媳妇没和我商量,就把孩子抱回了家。我和媳妇结婚四五年了,一直没孩子,医生说是媳妇的问题,跑了不少医院,钱没少花,可就是没啥效果。现在,突然有了这么漂亮的一个丫头,我俩立刻就达成了收养的共识。就这样,聪明乖巧的文吉成了我的女儿……糟糕的是,在跟我们生活两年后,一天下午,她在外面和其他孩子玩耍时,有个男孩抢走了她口袋里的糖果,她一气之下就晕了过去。从那之后,只要有谁惹了她,或者啥事儿不如她的愿,或者受到刺激,她就嘴唇青紫,两眼发直,背过气去。后来,我把她带到州医院检查,才知道患的是癫痫病,据说是周岁时,从炕上掉下来摔坏了脑子……为了避免危险,我和住在县城里的妹妹商量后,把媳妇和她安顿到了城里,文吉也在城里上了学,直到她上完中学,上艺校……

整整一天,文吉的状况一直不怎么好,老羊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稳住了父女俩的情绪,并使小吴的心态有了变化,同意留下来蹲点儿。

老羊皮到达山顶,叫文苍远远等着,自己走到经幡跟前,接通所长的手机,将掌握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详细汇报了一下。所长说,好吧,既然你坚持认为你的判断,明天我会把情况向县局汇报,范孤不是一般的嫌犯,你要高度警惕,随时保持联系。

挂掉电话,老羊皮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脏话,本来嘛,这儿的海拔五千多米,打一次电话,上山下山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能把人累个半死,随时保持联系,尽他妈胡扯!

好了,该和老婆说说话了,可又能说啥呢,明天儿子高考,考啥样暂且不说,他这个当爹的最起码的心愿是没法了啦……他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鼻子有点儿堵,胸口有些闷,闷得前胸后背隐隐作痛……他知道的,这个电话不打远比打要好,因为结果已经在那儿了,重复痛苦,实在没必要。

可又不能不打!

果然,电话一拨通,老婆开口就撒气,你不是不回来了嘛,还打啥电话呀?

老羊皮努力控制住嘭嘭的心跳,嘿嘿两声,低声下气说,不就工作嘛,没办法的事儿……

就你有单位,就你有工作啊!老婆压着嗓门,拧着嗓音爆发了,一年三百六十天,你啥时候顾过家啊!

老羊皮再傻笑两声,可怜巴巴地说了几声对不起。

得了,你这一辈子对得起过谁呀!老婆像是要摔电话了。

老羊皮赶紧说,不就对不起你嘛!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老婆啊,我知道的,咱家有你在,我不管在哪儿也就放心了……

啥都有我,要你这男人干吗呀!

老羊皮说好好好,你看这么着行不,我保证,这次儿子高考完,咱们全家不光游海南,还到香港去看看,咋样?要不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名山大川由你选,好好补偿一下还不成嘛!

得了,这话我听十来年了!

老羊皮赶紧干笑两声,说你就不能再信我一次嘛,我是你老公,再信一次还不行嘛!

你叫我信啥?你这样的空炮手,我还不了解啊!

这次绝对是真的!绝对是最后一次!……能给儿子说说话吗?

老婆断然拒绝,说行了,明天高考,你不陪也就算了,少来影响他情绪!

老羊皮冲动起来,闷声闷气道,我发誓,办完这个案子,马上回去,谁要再来这鬼地方干,谁他妈就不是人!说着,心里一酸,有气无力道,求你了老婆……知道不,我出警的地方没信号,为打这个电话,我顶着月亮,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才打通的……这会儿,我脚下的海拔有5千多米……很……很不容易的……

你不容易,我容易吗?!

老羊皮一听声音不对,后悔得直咧嘴,但已经晚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老婆又在电话里哭起来了。

你……你听着,要不是儿子高考,我……我要和你搭话,我……我不姓王……呜呜呜……呜呜呜……

……

挂断电话,老羊皮心口泛潮,半天透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真的很笨,是个不善表达的人,越是关键时刻,越是面对亲近的人,就越不知道该说啥,想好了也说不好,就像此时此刻,他真想对老婆对孩子说的是,我想你们,我想死你们啦!但说出来的,不知咋了,就是不对味……可还想说,千言万语全都大浪似的在他的胸腔里汹涌澎湃,漫过了所有的感触和知觉……

泪水扑扑啦啦滚落下来……

……可他不能哭出声,绝对不能!

不但不能哭,还必须立马从这该死的情绪里解脱出来!

想到这儿,他粗粝的手掌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十根坚硬的手指捏得嘎嘣作响,心里的那根弦,也绷得嘭嘭有声,文苍就在十步开外等着他,小吴还在山下,而那个幽灵似的家伙说来就来,是的,越来越强烈的直觉劲风似的扑打着他,刺激着他……

毫无疑问,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得多,这是属于他的最后机会,也是命运最后的眷顾,一定要稳,稳稳当当掌控局面,稳稳当当出奇制胜,不能出任何差错。

老羊皮下山的时候,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当空,皎洁的银光照耀着连绵的雪山,照耀着寂静的峡谷,照耀着沉睡的草原,也照耀着他脚下的那条灰蒙蒙的似有还无的山路。

无影无踪的风,吹得经幡哗哗作响。

他知道,这些印满经文的经幡只要被风吹动一次,就等于诵经一遍,都是什么经,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要是祈福,只要是吉祥就行!

他双手合十,朝着天地,朝着呼呼有声的经幡拜了几拜,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天地有灵,菩萨保佑,让我的儿子平安入梦,让我的儿子顺利高考……

夜深了。

文苍守着女儿睡在套间里的大炕上。

老羊皮吸着烟喝着茶,在火炉上耐心地烤着两个大土豆,这是他和小吴的夜宵。最平常不过的土豆,在这远似天边的地方异常珍贵,不是尊贵的客人,牧民们绝对不会轻易拿出来。

小吴靠近老羊皮,没话找话说,问你个事儿行不,你干吗要叫老羊皮?

老羊皮说,这还用问啊,不就外号嘛!

小吴不解,固执道,我说的是为啥要叫这名字?

老羊皮不紧不慢地翻着手里的土豆说,我咋知道,是他们要叫,你要真有兴趣的话,找件光板老羊皮做的大衣穿穿,可能就知道了。

啥叫光板老羊皮?

咋,你连这都不知道?说着,他忽然感慨道,也对啊,你这么大的孩子,哪见过那玩意儿啊!

小吴有点儿不高兴,一样穿制服,谁愿被人叫孩子啊,可嘴上却说,确实没见过,你给说说不行啊?

老羊皮说,有啥说的,想想不就知道了,以前人穷,羊皮大衣挂不起面子,就直接把羊皮缝成光板大衣穿,那玩意儿丑陋,像我一样,可就是挡风、隔潮、暖和。

小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赶紧套近乎说,想儿子了吧!

老羊皮抬起手习惯性地抹了把脸,叹了口气,自语似的说,不知道这小子准备得咋样。

你不是说没问题嘛!

老羊皮话题一拐,说参谋参谋,要是考上了,填报什么学校好。

当然是公安大学啦!小吴故意讨好。

老羊皮摇了摇头,叹气道,还公安大学呢,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这行当,就是考上,将来也不是这块料!

不一定吧?

错不了,这小子从小就爱养猫喂狗侍弄花草,像他妈。

听人说,儿子像妈有福气。

老羊皮无奈地哼了一声,心说大概你像你妈吧。

小吴哪里知道他的心情,只顾信口开河道,我现在知道,为啥小你十来岁的所长是你上司了。

老羊皮吸了口气,说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你为啥老是关键时刻缺运气。

不光是运气。

没错,还得加上倒霉,要不咋老犯错误呢!

老羊皮又深深吸了口气,做作道,不不不,你说的不对,问题的关键既不是缺运气,也不是犯错误。

那是什么?

老羊皮没劲地自嘲道,明摆着嘛,大材小用!说着,不等小吴再开口,连声说,好了好了,睡你的吧,后半夜你还得守夜呢。

小吴心里不屑地哼一声,心说睡就睡,没事找事,守什么夜啊,真是可笑,好歹也干公安几十年了,咋能仅靠一个当事人的传言,就凭感觉抓逃犯呢?都啥年代了,这样的职业素质,要不是亲自碰上,说出去不定传成啥笑话呢。

曙光映亮天幕时,大石头羊圈传出几声响亮的狗叫,跟平时没啥两样,这样的时辰,下山喝水的岩羊,捕猎的雪豹,偶尔跌落的山石,都有可能引起狗的叫声,没人当回事儿。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就是老羊皮。

老羊皮听到狗叫时,炉中的残火映照着黑黝黝的房梁,身边的小吴睡得正酣,压根没把守夜当回事儿。

再有一会儿,天就亮了。

老羊皮看着白蒙蒙的窗户,警觉地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翻身起来,到院里拿了些干牛粪加到炉膛里,提起水桶到二百来米远的河边去提水。

已经是6月份了,游窜的晨风依然刺骨,碧绿的嫩草上,绽放的花瓣上,洁白的霜渣晶莹透亮,天空湛蓝,一丝云朵都不见,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峡谷里,看上去听上去很有点儿辽远忧伤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