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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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老羊皮(7)

他已经想好了,吃完早饭,再做一下文苍的思想工作。昨晚俩人下山时,他已经将有关范孤的情况给他做了必要的交代。他相信,像文苍这样祖祖辈辈守着大石头羊圈生活的人,本质上应该是善良的淳朴的,再怎么着,也不会堕落成范孤那样的人。可也不能完全放心,毕竟他和那个可疑的潘老板已经有过两年多的交往,天晓得这期间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事。思来想去,他必须要和他开诚布公,只有在他真正明白利害关系,完全主动配合的情况下,才好叫猎物上钩就擒。待会儿,还要叫小吴和文吉好好谈谈,然后送她到嘎曲镇。一则这丫头病得不轻,必须先到医院看看病,然后根据情况,尽可能地把她送上去州府的班车去应聘,能否聘上是一回事,去不去是另外一回事;二来小吴既然不想在这儿待,回去也好,能把情况直接向所长汇报。自己和文苍留下来,等候那个潘老板的消息,确切地说,应该是等待猎物的到来。

他就这么自信!

他就这么固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老羊皮刚刚打满水,正要提桶回还时,狗再次叫了起来,不是一两只,是所有人家的狗都在叫。

老羊皮猛一激灵,不对,好好的,怎么会有这么大动静?

也就十来秒吧,一种熟悉的声音突然触动他的耳膜,由远而近,越来越强地回荡在清晨的峡谷中……

老羊皮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骤然加速的心脏,顿时就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空透的视线里,两辆吼叫着的摩托车,正从峡谷的坡道上急驰而来!

刹那间,老羊皮像被电击了,扔掉水桶,拔腿就跑。

为什么紧张,为什么要跑,他不知道,他只是在瞬间爆发的直觉引领下,朝着文苍家拼命奔跑。

老羊皮拼命往回跑的时候,几乎一夜没睡的文苍已经起来,他见老羊皮去提水了,也没拦他,本想做点儿啥,见小吴还在睡,就轻手轻脚提起奶桶去羊圈,他要挤点鲜奶给大家好好烧点奶茶喝。

到了羊圈,正碰上前来赶羊的桑吉,桑吉比他小两岁,人很能干,他的羊群和牦牛就是包给桑吉的。大清早见面,自然要说点啥的,但又没话说。桑吉也一样,他知道文苍出了事,也知道文苍家来了俩警察,这样倒霉透顶的事情,摊到谁头上都不好受。可又不能不吭声,只好没话找话,瞅着摩托车来的方向,说这么早的,谁来咱们大石头羊圈啦?

摩托车的声音文苍早就听见了,但没在乎,不就来了辆摩托车嘛,跟他啥关系啊,他现在头疼的是即将到来的官司和女儿的病。至于老羊皮给他敲的警钟,压根没往心上放。昨晚陪老羊皮上山,俩人一路没少聊,说潘老板可能是在逃的通缉犯,他根本就不信。在他看来,潘老板是少有的好人和能人,不奸不猾不欺不诈,在这么偏僻艰苦的环境里,凭着诚信收虫草,不知帮了多少卖草难的人,赚的是拿命换来的辛苦钱。因此,不管老羊皮怎么启发他开导他,有些话他还是没吐口。人家对他那么信任,常年把几十万元的现金交给他,收购的价格基本上由他说了算,从不在钱多钱少的问题上和他计较,分成的时候说一不二,他感激都来不及呢,无论如何不会坏他的事。再说了,你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啊,一面之词谁信啊!退一步讲,就算他真的犯了法,帮不上他的忙也就罢了,至少不能没良心。还有,替潘老板收购来的20多斤顶级虫草还在自己的手上,这可是价值百万的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啊……

怀着这样那样的心思,文苍翻来覆去睡不着,被折磨了整整一夜。

这会儿,冷不丁听桑吉一说,他回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两辆摩托车径直朝着他家开过来,知道坏了,来的人十有八九是潘老板。

文苍慌了。

惊慌失措的文苍顾不得多想,撒腿就往家跑。

来人正是潘老板。

潘老板就是在逃嫌犯范孤。当所有人都认为他潜逃在外,有可能偷越国境逃命时,他却悄无声息地溜到这高寒偏远、人烟稀少的山里,靠着手里的毒资做起虫草买卖来。

一进院门,范孤就觉着不对劲儿,骑在车上警觉地冲屋里喊了两声文苍,不见动静,对随同说,你去看看在没在家。

随同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壮汉,下车就往屋里撞,天不亮就出来了,骑了近3个小时的车,这会儿又冷又饿,只想着赶紧进屋喝杯奶茶暖一暖。

可没等他进屋,房门一响,出来的人竟然是个身穿制服的警察。

这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小吴做出任何反应,背有重大前科的恐惧使他在本能的驱使下,疯狂地扑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

猝不及防的小吴根本来不及招架,就被对手掐住喉咙扑倒在地。

其实,小吴起来,收拾好地铺,就听到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可他太大意了,以为是老羊皮在发动车,根本没往别处想,直到摩托车开到院门口,还以为是老羊皮在弄车。结果一出门,猛然看见面前有个凶悍的陌生人,愣怔间,想掏武器已经太迟了。好在他身手敏捷,在被扑倒的瞬间,就势发力,猛然一滚,摆脱了掐住他咽喉的两只手。清醒过来的小吴,拼命反抗,但他哪里能是壮汉的对手,不到两个回合,太阳穴上就重重挨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天塌地陷。可他的意识没有崩溃,在第二次打击到来前,他使尽肌体能够爆发的全部力量,将对手从身上掀了下去。然而,俩人的实力太过悬殊,仅仅翻了个滚,他又被人牢牢压在身下,只觉得鼻梁眼眶猛地一疼,炸裂开来的痛感里,无数个被金剑刺穿的血红的太阳泰山压顶似的砸将下来……

院里短兵相接时,惊慌失措的范孤没有下车,他拔出枪来加油就跑,正好碰上狂奔而来的老羊皮。

狂奔而来的老羊皮,一眼就认出了嫌犯范孤。眼看范孤手里有枪,而且掉转车头要跑,他举枪就打。俩人相距也就20多米的样子,要搁平常不说百发百中,打个不动的人绝对十拿九稳。只可惜他从河滩上一路狂奔而来,虽说只跑了200来米的样子,但在这海拔五千米的地方,这样剧烈的运动,即便是20来岁的小伙子也是吃不消的,他跑得眼前黑眩,脑袋胀痛,心脏都要破胸而出了,别说20多米,就是五六米也没有打中的把握。好在是他先开枪。炸耳的枪声,摧毁了范孤的心理和判断,心惊胆战中,他对着冲过来的老羊皮胡乱开了几枪,猛拧油门,夺路而逃。夺路而逃的范孤,迎面遇上从羊圈跑回来的文苍,他抬手就是两枪。文苍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范孤冲上便道,呼啸而去。

老羊皮冲进院里,正好看见黑脸壮汉骑在小吴身上,抽出藏刀,朝着小吴的咽喉猛刺下去。生死关头,小吴扭动脖颈的同时本能地抬手招架,锋利的刀刃刺穿他的手臂扎在他的锁骨上。紧接着,壮汉又将血红的匕首更高地举了起来,朝着小吴的心窝扎了下去……

老羊皮的枪响了——

——老羊皮的枪几乎是抵在壮汉的后背上打响的,十来米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蹿过去的,甚至不知道枪是怎么响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刚才还骑在小吴身上痛下杀手的壮汉,瘫软在地,垂死的抽搐着。

满脸是血的小吴,惊恐地爬了起来,强烈地喘息着直瞪瞪地望着老羊皮,当他明白过来后,两腿一软,慢慢倒了下去。

老羊皮开着摩托朝着范孤逃走的方向拼命追赶。

他从没这么疯狂过,也从没开过这么快的车,他不知道范孤会往哪儿跑,也没想该往哪儿追,高度专注高度敏感的意识不容他推敲判断,只是跟着感觉朝着嫌犯逃走的东边一路狂飙。约20来分钟,他鹰似的眼睛,终于在山坡的便道上看到了那辆蓝色的大摩托。

不可思议的是,又追出十来公里,在翻过一个山坡上的大垭豁口时,范孤竟然在空旷的山梁上提着手枪等着他,就像是事先约好,等待决斗似的。

惊讶不已的老羊皮停车下车,盯了他一会儿,毅然决然地朝他走过去。

当走到相距40来米的地方,老羊皮掏出枪来,他也没把枪口瞄准对方,只是把提着的枪紧紧握在手里。

其实,范孤之所以在这儿等他,并不是想要决斗,而是他的车里没油了,俩人相距已经不到两公里,在这一览无余的大山坡上,跑是没处跑的。但他绝不会这样认栽。他在冒出了无数个包括拼命在内的念头后,要用最安全的方式试试运气,赌上一把。

可老羊皮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又是你,真是冤家路窄啊,不过,你命挺硬的,我以为上次把你翻死了。范孤不无戏弄地说。

老羊皮不动声色,全神贯注紧盯着对手的眼睛。

范孤掏出一个漂亮的扁烟盒,拿出一支烟冲老羊皮说,要不要来一支,掺***的,带劲得很!

老羊皮从腰带上取下手铐,在手掌里掂了掂。

范孤打着火,极贪婪极过瘾地吸了几口,两眼精光四射。

做个交易怎么样?你要钱,还是金子?他信心十足地说。

老羊皮没听见似的,摸出烟,打着火吸得丝丝有声。

范孤朝前走两步,老到地说,开价吧,100万,不,200万怎么样?这是你的机遇,200万,你这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未必能赚这么多,我一次性支付,怎么样?要不给你金子也行,我包里有现货!

老羊皮哼哼两声,再次把手铐在手掌里掂了掂。

范孤又朝前走两步,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大声说,放心吧,我是不会要收条的!天地之间,就你我俩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对他人来说都没证据。没证没据的事,就像这天上的鹰一样,飞来了,也就过去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如果我不愿意呢?老羊皮闷声闷气地说。

范孤嘿嘿一笑,说你害怕啦?实话告诉你吧,这种事我遇多了,也干多了,否则也走不到今天!说白点儿,这在我来看,什么都不算!你太老实,想想看嘛,放我一马,也就天知地知,你拿钱,我走人,两不相欠!……不要死脑筋啦,现在是啥社会,你比我清楚。许多人坐在家里,收收信息,打打电话,就都成了百万富翁,像你这样卖命吃苦的能有几个?……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吧,该是享受享受的时候了,可还在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认真遭罪,何必呢?

到了这会儿,老羊皮终于知道范孤为啥要在这儿等他了。

可就在这时,他右侧的腹部疼痛起来,越来越厉害,是来自里面的扯肝扯肺的疼……扯得天在摇摆,地在晃动……但他的意识相当清楚,他知道自己受伤了,是在救小吴的时候,那个中弹倒下的歹徒,没来得及把匕首扎向小吴的心窝,却在瘫倒的瞬间,下意识地把匕首挥向了身后,刀尖正好划过老羊皮的腹部……当时,感觉里并无大碍,他甚至没有低头看看伤处,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跨上了追赶范孤的摩托车……现在看来,该死的刀子肯定伤到内脏了……一丝悲凉悄然滑过……可他明白,这样关键的时刻,稍一分神就会遗恨千古,他绝不会再让嫌犯从视线里溜走!

他想到了开枪,但死不争气的心脏一直在高度狂跳,跳得他呼吸急促,恶心难忍,全身颤动,这么远的距离,是不可能命中的……

……那么,必须要靠上去!

他双手举枪朝着范孤一步一步走过去。

范孤惊慌了,他惊慌失措地把枪指向老羊皮,说你身上有血,你受伤了,是被我打伤的,你就要死了!

放下武器!老羊皮喊了一声。

笑话!范孤边说边往后退,显出随时转身逃跑的样子。

站住!老羊皮咬牙切齿地喊道,再动一步,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范孤站住了,说你也一样,再往前走,我就开枪!咱们……咱们不能好好谈谈吗?有啥要求你只管说,说啊!

老羊皮没听见似的,还在往前走。

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也就十五六米的样子了,可老羊皮还是坚定地往前走着,到了这会儿,他已经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坚信,只要多接近嫌犯一步,获胜的概率就会加大一分……

现在,他锐利的目光,已经清楚地看见范孤忽大忽小阴森惶恐的眼睛了,最多也就10米了吧,他站住了。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站住,狂烈的心脏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像是跳累了该休息休息似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也轻飘起来……可他的意识依然清楚,这样的距离,终于使他能够放心,即便嫌犯开枪击中他,也绝对跑不了!

他的枪口指向嫌犯的前胸,紧紧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开始加力。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范孤突然扔掉手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举起双手求饶道,别……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我认栽,我服输,我投降!……

……

一阵清风迎面扑来,老羊皮的身子摆了几摆,脚下似乎愈加轻飘,可他的意识更加专注,他紧盯着跪在地上的范孤,一手把枪指向他的脑袋,一手拿着手铐慢慢靠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到距离两三米时,他把手铐扔过去,用沙哑的嗓音命令范孤10秒内把自己铐在摩托车上。

范孤绝望地瞪着老羊皮,愣了两秒钟,无奈地避开老羊皮锋利的目光,极不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只手铐到了摩托车的避震器上。

这时,老羊皮身子一歪,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他太虚弱了,虚弱得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没有昏迷,他奇怪地看着范孤坐在那儿朝他又蹦又跳,嘴里不断发出困兽般的嚎叫,就差挣断胳膊扑过来了……

他不知道,范孤之所以扔掉手枪束手就擒,绝不是认罪伏法,而是他的枪里没子弹了,事实上,他的枪口对准老羊皮的时候,恶狠狠地扣动了无数次扳机。

尾声

文仓的右肺被子弹击穿,当天中午由接警赶来的武警车辆紧急送到医院,保住了性命。

小吴伤势无甚大碍,事发后,他带伤果断指挥大石头羊圈的牧民群众,报警的报警,追踪的追踪,直到找到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老羊皮。

他把老羊皮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老羊皮望着他,古怪地笑笑,撂下最后一句话,我……我他妈真想儿子……也……也不知道这小子……考……考咋样了……

老羊皮的追悼会很隆重,是和端掉范孤老巢的总结会一起开的,会上小吴发言,他眼含泪水只说了一句话,我改名了,请大家以后叫我小羊皮!

原载《啄木鸟》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