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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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莫日根(1)

猎民莫日根说,他能看到猎物的灵魂!

莫日根这样说的时候,方圆数百里的猎民们也都这样认为!如果问得详细点儿,想要知道猎物灵魂的具体模样和形态,莫日根往往猛然睁大细小眯缝的眼睛,从焦黄的眼仁里射出一线幽幽的光亮,死盯着你,神秘兮兮地说,真的有,不信到森林里去看啊!那儿的灵魂多得很,看见了自然知道!就好像火星上真的有生命,单靠嘴巴是说不清楚的。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莫日根有着非同常人的本事和能耐。

比如说,一座盖满了森林的大山,只要他转上一圈,大概有多少头驯鹿,多少头狍子,有没有食肉动物,有没有狩猎价值一清二楚。站在山顶一看,能根据不同时辰说出不同猎物所在的位置,什么时候在哪儿食草,什么时候在哪儿饮水,什么时候在哪儿休憩,什么时候适合围猎,全都心中有数。多少年了,只要他进山打猎,从来不会空手。再比如说,任何猎物,只要叫他看见,是公是母,公的是否成熟,母的是否怀胎,一眼便知。人说他的眼睛比鹰隼的还亮,能看清一里外吃草的兔子,他的嗅觉有时候比猎犬还要灵敏,抽抽鼻子,就能从空气里分辨出不同猎物的种类和气味,能够判断出猎物的去向和距离。太神了,方圆百里的猎民们没有不服的。

此刻,莫日根正坐在家里的大阳台上,为他的儿子莫希那和关妮花谈婚论嫁的事情伤脑筋,他的心碰在了成把的麦芒上,不是一般的烦!

关妮花是猎民关长山的姑娘,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人品、长相、性格都没的挑,据老伴儿乌娜吉说,看上妮花的小伙子多了去了,连县城里的都有,儿子莫希那为了得到她,苦苦追了四五年,也就是说,关妮花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儿子莫希那就已经死心塌地在追她了,追来追去终于有了结果,关妮花答应嫁给他。儿子莫希那欢天喜地不必说,老伴儿乌娜吉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恨不能立刻就把媳妇娶回来。只有莫日根整日里皱着眉头不吭声,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和遗憾。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出头了,用乌娜吉的话说,儿子比他的老命宝贝得多得多!这是真的,他曾经有过儿子,不幸的是九岁那年因肺炎夭折,那之后,过了整整十四年,乌娜吉一直没有身孕,就在他心如死灰时,石破天惊的事情发生了,临近五十岁的乌娜吉居然怀孕了,这显然是神的眷顾和恩赐!随着儿子的降生、长大和成人,莫日根和乌娜吉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折磨,养育的艰辛不必说,关键是他们的期望太高了,尤其是四代单传的莫日根,望子成龙的心情不用想就能知道。现在,已经23岁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对他莫日根来说,人世间到哪儿去找比这更大的喜事啊!但他高兴不起来,一点儿喜悦的心情都没有。他清楚地知道,关妮花不是鄂伦春人。她户口上写的是鄂伦春族,其实不是,关妮花父亲的父亲是蒙古人,娶了个鄂伦春姑娘,生下来的儿子关长山跟了妈妈的姓,自然就成了鄂伦春人。而关长山娶的是汉人。总之,关妮花血统复杂,越追溯,离鄂伦春人越远。莫日根对整个猎民村的情况都了解,他一心一意想要儿子娶一个纯粹的鄂伦春姑娘!

为什么这样做呢?

事情非常简单,那就是他莫日根认为,鄂伦春人就要绝种了!

这不免耸人听闻,可他有他的道理。就拿猎民村来说吧,谁都知道是鄂伦春人聚集的地方,村子依山傍林,视线开阔,环境优雅,清一色红顶白墙的住房,房门前是齐整的花园和草坪,别墅般的舒适和宁静。当年政府建造这个新村,就是为了将县境内散居在山林里的鄂伦春人集中起来,提供良好的居住环境,使他们能够安居乐业。鄂伦春人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新村自然就叫了猎民村。为了充分体现鄂伦春人的民族特点,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顶都用红色的“撮罗子”做装饰,“撮罗子”也就是“斜仁柱”,是鄂伦春人用桦树竿和桦树皮搭建的尖顶小屋,作为装饰矗立在房顶上十分别致,远远看上去很有点儿现代派建筑的味道。可实际上,89户人家,真正三代以内都是鄂伦人的只有4家,4家有儿子的只有3家,两代以内的有12家,其他的就不好说了,据说,一些人家与鄂伦春人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也堂而皇之地以鄂伦春人的身份住在了这里。总之,在过去的岁月里,鄂伦春人和达斡尔人、赫哲人、鄂温克人、满人、汉人等等民族的通婚十分普遍,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眼下的局面。

莫日根对此忧心忡忡,他很清楚接下来发生的将会是什么,很想阻止种族悲剧的到来,但只能是无可奈何,就像老话里说的,你挡得住阳光,你挡不住天黑!

真的挡不住!

儿子莫希那就不买他的账,明确告诉他,自己要娶的姑娘就是关妮花!

莫希那是个倔强的小伙子,和当年的莫日根一样,在婚姻问题上想要强迫他是不可能的!

可莫日根不能甘心,他先是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儿子,屡次三番失败后,就找老伴儿帮忙。糟糕的是,老婆不但不帮他,还坚定地站在儿子一边反对他,骂他死脑筋、老糊涂,对他的说教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事实上,她理想中的儿媳妇就是关妮花,为了把关妮花早日娶回家,她费尽了心思,要不是她千方百计帮儿子,没准进展还没这么快。

莫日根已经连着抽了六锅烟,越抽心越乱,往日最多只要三锅烟,烦心的事儿就会随着烟雾的升腾,消失得干干净净,可今天不行,从起床他就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和莫名的不安,很像是出事出大事前的征兆,相当的强烈。他的预感非同一般,每次都惊人的准确和应验。

他想到了森林,想到了打猎。

要搁以前,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早就钻进林子里去打猎了。任何时候一进山林,他就精神抖擞,他就神清气爽,整个身心都融在了森林里,像自由的鸟儿和自在的松鼠一样快活!

可现在是禁猎期,打猎是不允许的!

即便允许,也无猎可打。老虎早就没了,熊啦狼啦猞猁啦也基本上绝迹了,野生的驯鹿啦、袍子啦不到远处很难见到,事实上,莫日根不上山打猎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猎民的经历是他上一辈子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家里的墙壁上,那儿挂着几架干枯的梅花鹿的大鹿角,还有四不像的头颅骨骼、一头黑熊两只狼两只狐狸三只猞猁的头颅标本和大大小小的“狍角帽”,作为摆设的鸟类标本随处点缀,数把不同尺寸的鄂伦春猎刀挂在墙壁正中的地方。以往,只要看到这些东西,他嗅到的就是森林的气息,听到的就是森林的歌唱,可今天,只要看到墙上的这些东西,他就莫名的心慌,不祥的预感排山倒海。

看来,这注定是个不一样的早晨。

他的脑子里乌云弥漫,不一样的早晨,总是和不祥的征兆连在一起,那就一定会出事!

能出啥事呢?

莫日根的目光从窗子里望出去,一眼看到横躺在草坪里的古老的大桦皮船,这只桦皮船比一般的船要长得多宽得多,整个船身是用樟子松和桦树皮做成的。由于年代久了,虽说养护得好,整个船体还是满目沧桑。很多见过的人尤其是收藏家啦、艺术家啦,对它赞不绝口。莫日根清楚地知道,这只船之所以稀罕,是因为走遍整个大兴安岭,再也造不出第二艘这么长这么宽这么讲究的白桦船了!为什么呢?因为即使你找遍所有的山山岭岭,很难找到有数百年树龄的白桦树了,没有了笔直高大、挺拔粗壮的白桦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的白桦船呢!为了这只船,他已经得罪了不少的领导和干部。先是县文化馆的馆长,说县上的鄂伦春民俗馆需要一艘桦皮船做展览,让他捐赠出来做贡献,他不肯,馆长就说拿钱收购,几次三番他还不肯,只好作罢。紧接着,县文化局的一名副局长,又带着县博物馆的馆长和工作人员上门来做工作,说桦皮船是鄂伦春人独有的工艺和骄傲,如今,仅凭双手用桦树皮和樟子松能造出船来的人所剩无几了,县里的博物馆准备收藏一艘鄂伦春人手工制作的桦皮船,目的是为了保护鄂伦春人的文化遗产,给后人留下珍贵的实物,他的这只船年代悠久,做工讲究,品相完美,应该放到博物馆里收藏保存。他们为此开出了很高的收购价,可他还是舍不得。村长、村主任都来说服他,以为他是为了钱。他为此很生气,他莫日根根本不缺钱,他之所以不放手,纯粹是舍不得!

这只船的来历不一般,是年近古稀的爷爷,带着父亲和他,花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做成的!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六月初,河水清澈,天空晴朗,到处都是鸟儿的叫声,漫山遍野绿得发亮。做船的前一天,爷爷天不亮就带着父亲和他上了山,那时他刚满10岁,记忆里的爷爷没有牙齿,肤色黝黑,脸上的皱纹像是爆裂的树皮,灰白的头发披在脑后,一说话嗓子里就呼呼直响。他们在山林里走了很久,第二天天色大亮时,来到一片视线相对开阔的山坡上,山坡的上方长满了高大的松树,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白桦林。一到那儿,爷爷立刻兴奋起来,他换上神服,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颤抖着身体,敲着神鼓,甩着铜铃,跳着古怪的舞步发出歌唱似的喊叫声,呀格呀呀格呀呀格呀格……继而对着太阳的方向大声喊叫,一会儿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像要飞翔似的乱蹦乱跳。爷爷的举动令他害怕,父亲莫嘎把他搂在怀里悄声说,孩子,你不要惊慌,你不要害怕,爷爷在和山神说话呢,我们要造桦皮船,造一只很大很大的桦皮船,今天要剥桦树王的皮,如果山神不同意是不行的。他问父亲山神同意了吗?父亲说,会同意的,你爷爷是萨满!什么是萨满,当时他并不十分清楚,感觉里像是和神差不多的样子。他见过爷爷给人跳神治病,一跳就是三天三夜,直至昏迷。还见过爷爷在跳神时,将通红的火炭吞进肚里。爷爷又吼又唱手舞足蹈了好一阵子,然后就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跟前,扑通一声跪倒,趴在那儿深深地磕了个头,抱住大树轻言细语说了会儿话,还在大树的一块结巴上亲了一口,然后从腰带上抽出锋利的斧子,手起斧落,唰唰唰唰,上下翻舞间,大树的树皮被削掉了一大片。爷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炭黑,在没有了树皮的白树茬上,专心致志地画起来,一会儿工夫,一个眼睛、鼻子、嘴巴、胡子酷似老人的头像就画好了。画好后,爷爷用猎刀在线条上精心刻画,再用炭黑涂描。爷爷告诉他,这就是鄂伦春人敬拜的山神“白那恰”的神像。爷爷、父亲和他一起跪在神像面前,在用树枝做成的祭坛上献上特意带来的袍子肉,还有一罐公鸡的鲜血。鲜血的气味腥膻刺鼻,爷爷把鲜血不断地抹在山神的嘴上,燃起“阿叉”香,在袅袅升腾的香烟中,祖孙三代跪在神像前深深地磕头,爷爷的嘴里一直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仪式结束后,爷爷充满感激地说,在他真诚的请求下,山神“白那恰”已经同意他们用桦树王的皮造一只桦皮船了!

所谓桦树王,是三棵十分高大的白桦树,它们孤零零地生长在樟子松和桦树林分界的空地上,爷爷说他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白桦树,而且树干是这样的挺拔,这样的光滑,几乎看不到大结疤,是做桦皮船最好的材料,是山神的恩赐,为了找到它,爷爷在山林里奔走了好几个月。

剥树皮的时辰到了,爷爷看着天上的太阳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他一把抽出腰里的猎刀,同时抽出一条红色的绸布,耀眼的绸布在空中摆了两摆,一圈一圈地缠裹在刀刃上,只留出一点白亮的刀尖。

爷爷要上树了,父亲莫嘎拦住他,要代替他上,爷爷轻轻地摇了摇头,深情地看着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老了,你看我上不成树了是吧?是啊,我确实老了,可你帮不了我!父亲说,我行,我剥过桦树皮,剥过很多很多次,不会出错的!爷爷说,你是剥过很多很多的树皮,可你没有剥过树王的皮!这是树王,它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剥它的皮,仅靠小心翼翼是不行的,要像脱一件衣服,绝对不能伤到它真正的皮肉,不能让它疼痛,不能让它流血,一点儿都不行,如果你做不到,它就会死!这样的活儿,人世间只有我能做,我不仅知道这树皮的薄厚和形状,我还能看见树皮里面的嫩皮,感觉得到嫩皮下丰满的汁液,就像看着它血管里流淌的鲜血,而你不行!

爷爷说完,身体不可思议地颤抖起来,像是冷得发抖的样子,越抖越厉害,越抖越精神,接着就跳神似的旋转起来、舞蹈起来,就在他看得眼花缭乱时,爷爷在梦游似的状态里突然抱住大树往上爬,他的手脚难以想象的灵活和有力,像是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蹭蹭蹭蹭一气爬上了十来米。那样的高度上,他的双腿紧紧盘着大树,从腰带上抽出用红绸布缠裹好的猎刀,用刀尖在空中写字似的画了一个怪异的图,慢慢地慢慢地将刀尖扎进树皮,划了一周,然后用肩膀顶住猎刀的刀把,用右手握着刀背缓缓地缓缓地划下来……

……爷爷从树上下到地上的时候,太阳被洁白的云朵遮住,凉爽的山风吹得白桦树翠绿的树冠哗哗作响,爷爷从儿子的腰上抽出猎刀,挥手斩断一根灌木的枝杈,唰唰两下,削出一个斜面的三角,小心地插入树皮的划口,就那么轻轻地轻轻地一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