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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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莫日根(3)

他重新办好了持枪的手续,拿到了由公安机关下发的持枪许可证,不安的心才算是踏实了下来,感觉里可以高枕无忧了。

怎么也没想到,没过多少年,政府又下发了收枪的红头文件。

虽说这次收枪和以前大不一样,是让猎民们在禁猎期把枪交到派出所,由派出所统一登记妥善管理,狩猎期到来时再还给猎民们,一句话,枪还是属于猎民们的,只是在不允许打猎的日子里暂时上缴而已,以避免管理不当造成的意外和损失,同时保护国家的森林资源和野生动物资源。

可莫日根一点儿也不开心,他固执地认为,鄂伦春人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所有的男人从记事起,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猎枪对他们来说,是生命的一部分,一个真正的鄂伦春人,怎么可能没有属于自己的枪呢!他实在不明白,猎民们的猎枪和生态环境的恶化有什么关系?鄂伦春人自古以来生在森林里,长在森林里,老在森林里,死在森林里,住的是树皮搭就的“撮罗子”,穿的是兽皮缝就的衣裳,一生下来,就在祖辈父辈们的熏陶、教导下,习惯风餐露宿、简单清苦的日子,熟悉森林的脾气,懂得森林的法则,狩猎的时候,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什么可打可不打,什么必须打,全都清清楚楚,千百年来,从没听说过破坏森林资源和野生动物资源,倒是一轮又一轮史无前例的大开发,砍倒了满山遍野的大森林,原始森林没了,珍稀动物也就没了,土地开始贫瘠,河水开始泛滥,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自然也就没了。在他的记忆里,当初政府叫鄂伦春人下山定居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活不肯,硬是叫家人住在山上,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地地道道的钉子户。后来不得不下山时,他亲眼看见父亲跪在祖父风葬的地方放声大哭,那哭声在山林里回荡了很久,后来就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不止一次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莫日根不是不愿意,而是死心塌地拒不缴枪!

守着枪,哪怕是藏着,心里也踏实!之所以这样,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担心政府说话像过去一样朝令夕改变数多多,联想到他经过的遭遇,怎么也放心不下。他是有底气的人,猎枪是他舍己救人由政府在万人大会上当众奖励给他的,是奖品,当然归他个人所有,就跟他的猎刀跟他的烟斗一样,凭什么要他人保管啊!

这是他最后的坚守,他绝不妥协!

可现在遭了,他视如生命视如灵魂的枪竟然被儿子莫希那给偷走了!

莫希那身穿鄂伦春人特有的狍皮衣、头戴狍角帽、脚蹬鹿皮靴,骑着父亲放养的枣红马,背着父亲的双筒猎枪,腰上挂着父亲的猎刀,马鞍旁的皮绳上拴着猎人必备的斧子,威风凛凛地穿梭在雾气弥漫的森林里。

为了这一天,莫希那已经做了至少半年的准备,进山打猎不能没有枪,而要偷出父亲莫日根的枪实在是太难啦!这支舍命得到,又磨难多多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猎枪,比他的老命宝贵得多重要得多,父亲每时每刻都把它锁在柜子里,像吝啬的守财奴,终日守着他的金银财宝。为了把枪偷出来,莫希那费尽心机,昨天傍晚他到集市上买来父亲最爱吃的红焖鹿蹄筋,有意让他多喝酒,然后在夜神游荡的时候,悄悄潜进父母的卧室,趁着此起彼伏的鼾声,轻轻从父亲的裤带上摘下钥匙,打开那把当年的大铜锁,从柜子里取出猎枪和子弹,然后小心翼翼地关门上锁,生怕弄出一点儿声音。

整整一夜,莫希那兴奋得毫无睡意,曙光刚一绽露,他就迫不及待地整好行头备马出发了。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父亲莫日根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刻画的山神“白那恰”。

他在山神面前放上带来的水果和供品,虔诚地跪下磕头祈祷。

他的嘴里念念有词:慈祥的山神“白那恰”啊!我,莫日根的儿子莫希那,就要和相爱的姑娘关妮花订婚了!我是鄂伦春猎民的后代,我要用猎民古老的传统,给我心上的人赠送一份来自大森林的礼物,请至高无上的神灵保佑,保佑我打到一只肥壮的狍子吧!

祈祷结束的时候,莫希那满脑子都是关妮花的笑脸。

昨天下午,他骑摩托车带她去了分江口,那儿是两条大河交汇的地方,岸上的林海宽阔茂密,色彩斑斓,美不胜收,是俩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路上,他故意拧着油门加快车速,以往车速一快,她就在身后贴紧他,牢牢地抱着他的腰,把头放在他的后肩上,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尖声喊叫,那状态那感觉让他说不出的刺激、美好和舒坦。可这次不行,车速一快,她就喊叫让他慢,后来干脆大声让他停车!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看到突然板起面孔瞪着大眼的妮花有些愕然,说怎么啦,干吗呀你?她吊着脸愈加正经,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听着,要是你真想娶我的话,以后开车就给我慢点儿!慢点儿!!听清楚了嘛!!!他当然听清楚了,他不光听得很清楚,而且从她眼睛的光泽里看到了他渴望的东西,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可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她突然得意地一笑,猛然跳上摩托车,握住车把开车就走!而且走的不是公路,是一条隐在路边林中的若隐若现的小路,明白过来的莫希那紧追几步跳上后座,格外开心格外舒展的笑声中,他张开手掌掐着她的腰,任凭她驾着摩托在茂密的林子里胡拐乱窜。当来到清澈沉静的河边,望着黑幽幽的河水,望着如诗如画的山脉和森林,沉浸在浪漫里的妮花把摩托车猛然推倒,使劲扑向他的怀抱,俩人在厚实柔软的草地上翻滚着嬉闹着亲吻着,差点儿没滚到河水里。就在那斜阳灿烂波光迷人的河岸边,妮花幸福地偎在他怀里,用他从没听到过的娇滴滴的声音说,你真的打算三天后上我们家过彩礼啊?他说当然啦!她就故作生气地说,都到这时候啦,你还不把打算全都告诉我啊!他说该你知道的,你都知道啦,我只保留了一个小秘密,是一个绝对的惊喜,过彩礼的前一天,我到你家你就知道了!她当然不满意,可他不再给她纠缠的机会,双手用力抱起她,一直朝着森林的里面走进去,很快,温暖而又静谧的林子里就回荡起女孩子开心夸张的尖叫声。

其实,他的小秘密,就是按鄂伦春人传统的规矩,给新娘的家里送上亲手猎获的猎物,以示郑重和尊敬。

莫希那喜欢打猎,从小就渴望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

可他一直没有机会,上了十来年的学,虽然假期里跟着父亲进过山,和伙伴们一起打过猎,高中毕业后还亲手打到过黄鼠狼、野兔和飞龙,但在猎人面前,那些小玩意根本就不值一提,因此他一直思谋着怎样打一只真正的猎物!

真正的猎物,当然是指驯鹿、犴、狍子之类的大家伙啦,最起码也得是野猪!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大的梦想,是能独自打到一只肥壮的黑熊!

说到黑熊,他只见到过一次,是八岁那年,他的父亲莫日根猎杀的。那是一只出没在河湾和沼泽地带的孤零零的大母熊,短短一周时间内,它就伤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女人是上山采摘猴头时,被熊所伤的,所幸她滚下山坡保住了性命,而那孩子则遭遇了灭顶之灾,他和几个伙伴在河湾里玩耍,冷不丁遭到了母熊的攻击。莫日根知道后,啥话没说,当即带着三个小伙子骑着猎马带着猎狗进了山,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伤害孩子,任何野兽只要伤害孩子,必死无疑!几小时后,莫日根在河湾旁的林子里找到了那只作恶的大母熊。据现场的小伙子们说,看到母熊的时候,猎狗疯叫,马吓得直往后退,莫日根果断地跳下马朝着母熊走过去。母熊看到他,立刻发出震耳的吼叫,撒开粗壮的四条熊腿冲了过来。当相距只有20来米时,莫日根稳稳地站住了,凶悍的母熊张开大嘴猛扑向他,枪响了,子弹正中母熊脑门。

莫日根和三个小伙子抬着四百来斤重的大黑熊回到村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涌出家门,拉成一个大圈子,围着黑熊跳起舞蹈,齐声诵唱着莫日根!莫日根!!莫日根!!!

就在这歌舞赞美声中,莫日根亲手操刀剥开熊皮开膛分肉。

莫希那清楚地记得,那个最最风光最最荣耀的时刻,正在坠落的太阳又大又红,漫天都是火烧云,就连森林、村庄和人们的面庞都映成了红的。而当红霞消散时,几堆巨大的篝火在村外的草地上燃烧起来,篝火上架着吊锅,锅里翻滚着新鲜的熊肉,全村的男女老少坐在篝火旁,听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在祈祷,老爷爷的嗓音又高又亮,既像是说话又像是唱歌:

阿玛哈(大爷)呀恩聂嘿(大娘),不是我们鄂伦春人将你打来的啊,是鹰是乌鸦把你抓来的,是天神把你赏给我们的啊!咔咔咔、咔咔、咔,从此以后,你会来保护我们,再也不会伤人了吧!咔咔咔、咔咔、咔,大伙儿动起来吧,一起来分享吧!

巨大的欢呼声中,人们开始食用熊肉,这时候他才知道,熊的上半身和四肢的肉女人是不能吃的,否则的话,进入森林的时候,就会被熊伤害,而男人们吃了这些部位,会强壮身体,会增长力气。父亲莫日根特意给了他一块腿骨让他啃。那是他最兴奋最激动最难忘的时刻,可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死去的熊叫大爷和大娘,他问父亲莫日根,莫日根说,因为黑熊是有灵魂的,有灵魂的猎物是必须要尊重的!可他还是不懂,想要再问的时候,父亲拍着他的头顶说,孩子,吃吧,多吃点熊肉,把发生的事情牢记在心,待会儿葬熊的时候,你要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竖起你的耳朵,睁大你的眼睛,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你想知道的事儿,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当所有的熊肉吃完,已是深夜,葬熊的仪式开始了。

火光映照下,父亲莫日根把所有的熊骨头收集在一起,大大小小码放整齐,然后单腿跪地用数根柳条小心翼翼地包扎好,双手捧起,昂着头,迈着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坡上的森林走过去。他记着父亲的话,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在他们后面是全村的男女老少,男人们举着火把,女人孩子们无声地跟着。他们的头上是深邃、璀璨的星空,他们的前面是高耸的大山和黑沉沉的森林,在这个梦境般奇异的时刻,一种难以表述的神圣、庄严和肃穆的情感,在莫希那的心里油然而生,就在这时,父亲莫日根突然用沙哑粗涩的嗓门唱起歌来:

古落,古落

阿玛哈,恩聂嘿啊

你就要走向阴间了

你生前有时也把人喜欢

摸摸你雪白发亮的骨头啊

给你风葬

你的灵魂将越过山坡

去走要过的独木桥

带着你的蚂蚁窝啊

走向阴间要走好

捧着你雪白发亮的骨头啊

想起你生前也把人喜欢

阿妈哈,恩聂嘿

希望你年年让我们看见

用你的爪子去刨土吧

对孩子们你要喜欢

千万不要伤害妇女和儿童

从今往后

看见老人可以给他一巴掌

见了年轻人

可不要用舌头舔啊

要不你就不能成仙啦

古落,古落……

父亲越来越深沉越来越粗粝的歌声中,给熊送葬的队伍进入了森林。男人们更高地举起火把。火把的光照中,父亲莫日根找到一棵松树的树杈,把捧着的熊骨高高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树杈上,用柔软的树条紧紧捆住,然后领着他的手,用更加低沉更加粗涩的嗓音唱道:

尊敬的熊神啊

我们会永远供奉你

你再也不要伤害我们啊

为了你能早日成仙

要多行善事保佑我们啊……

歌声止息的时候,送葬的队伍离开森林返回村庄,父亲莫日根一直领着他,父亲的身影是那样高大,手掌是那样温暖,他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豪和骄傲,他的父亲是莫日根,莫日根是猎神,莫日根是英雄!

第二天早上,莫希那恍兮惚兮,眼前似乎还燃烧着熊熊的篝火,漫天的星星灿烂着奇异的光亮,耳畔萦绕着父亲的歌声,那低沉粗粝的歌声,在火光的耀动中,精灵似的回荡在森林里,回荡在夜空中,回荡在他心灵的深处。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记住了全部的歌词和曲调,一点儿都不差。父亲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说不错,是我莫日根的好儿子!当初你爷爷第一次给我唱《葬熊歌》的时候,我也是一次就记住了!

《葬熊歌》是学会了,可从那之后,十五年过去了,那样神秘的夜晚,那样神圣庄严的时刻,再也没有降临过,他莫希那再也没有见到过野生的熊!

丢失了猎枪的莫日根,抖动着铁青的脸迅速穿上进山的狍皮衣和鹿皮靴,抽出寒光耀眼的猎刀,他要亡羊补牢,赶紧找到正在闯祸的儿子莫希那。

他的老伴乌娜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在用桦树皮制作一只古老精美的桦皮篓,篓子上的云卷飞鸟已经刻好。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不少鄂伦春女人制作的绣工活儿,有精美的烟具、服饰、精巧的小兽皮包包,以及大大小小用桦树皮制作的皮盒子。沙发旁的柜子上,放着她精心准备好的彩礼包。这些东西,都是要在过彩礼的时候一起拿给亲家的。为了早日把她相中的儿媳妇关妮花娶回家,她已经兴奋了很多天,连小时候的儿歌都想了起来,此刻,她就在哼唱那首名叫《桦皮篓》的歌儿。

心急如焚的莫日根无心搭理老伴儿,太阳已经越过了门前的山梁,正常的情况下,该是猎人们背着猎袋或者扛着猎物回家的时候了!

他几个大步迈出家门,从桦皮船的船头解开猎狗的绳索,牵着狗抱着马鞍子直奔山坡上的大草滩,找到他放养的马,匆匆忙忙直奔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