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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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莫日根(4)

据他判断,儿子莫希那十有八九是去那儿打狍子了,方圆几十里内,只有那儿有猎可打。两只面相凶悍身体肥胖的猎狗,跑了一会儿就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了起来,肥壮的马儿也由跑到走,喷着响鼻喘着粗气慢了下来,再催也没用。这是没办法的事儿!现在,被鄂伦春人视作生命的三件宝,猎枪、猎马和猎狗,都已经不是从前的概念了。老式的猎枪已经不能完全属于自己啦,新的猎枪无处可买。由于长期不能进山打猎,马也早就不是以前的马了,那种穿山越岭、能和狍群鹿群较量脚力的猎马,早就变成了故事里的传说。至于猎狗,因为无猎可狩,一个个又肥又懒,都成了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连像样的看家狗都不如啦!曾几何时,他莫日根还是大名鼎鼎的驯狗能手,经他手训练出的猎狗,不光敢和恶狼斗,连熊都不怕!而现在,同样是他训练的狗,不要说扑熊斗狼,连只跛脚的野兔都很难追上!失去了成长的条件和环境,没有了和狼群和黑熊生死拼斗的经历和可能,再好的犬种也没用!

对此,莫日根的心里一直激荡着矛盾与困惑。

他想起父亲来!

特别郁闷痛苦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父亲。

莫日根的父亲莫嘎不仅是无所不能的猎人,还是有名的预言家,能是预言家的,自然是萨满,他早就说过,鄂伦春人一旦离开了山林,就像是豹子落到了井里。那时候,政府动员鄂伦春人下山定居的工作早就开展很长时间了,他也下山定居了,可有那么一天,确切地说是“**********”开始的第三年,一个阴云笼罩冷雨如丝的清晨,61岁的莫嘎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就从自己的家里出走了,就此失去了踪迹。

那时的莫日根性情刚烈,身体强壮,他看到母亲的祈求下,全村上了年纪的人四处寻找父亲,找了整整九天,一点儿踪迹都没有。有人认为莫嘠逃到外乡,去投奔亲戚了,还有人认为他逃到北面的北面,也就是外国去了。

人们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莫嘎一贯反对鄂伦春人下山定居,反对外人砍伐森林,反对迫害萨满。他的胆子很大,公开说自己是神灵的使者,拒不承认萨满是迷信。莫嘎这么说这么做的时候,正是轰轰烈烈的“**********”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年代,他自然是村干部们无情批判坚决打击的对象。虽然如此,村里上了岁数的男人和女人,在莫嘎的批判大会上,全都表情沉痛,低头不语。他们在心里坚定地认为,莫嘎就是神的使者,他能让神灵下界,能让神灵附身,能让神灵下界能让神灵附身的人,都是能够消灾祛邪给人们带来幸福的人。这并不是说,莫嘎会跳神治病,是个大名远扬的萨满,就必然受到人们的尊敬和同情,人们自然不忍对他批判和伤害。不是的!鄂伦春人的萨满,个个都会跳神治病,他们有地位,但没有特权,平时和大伙儿一样生活,男人女人都能当。但莫嘎和其他萨满是不一样的,他身上出现过非同常人的种种征兆和神迹。比如说,生他的时候,他母亲的胎胞一直不破,是一名年老出名的“阿戏”(女萨满),在最后关头,用刀切开取出来的。再比如说,他能像他父亲一样,把通红通红的火炭,当着大家的面吞进肚子里,再完完整整地吐出来。他能给垂死的孩子成功招魂,能用野鸭子的胸骨准确占卜天气的阴晴变化和时节的旱涝情况,还能从烤过的袍子骨头上看到远方亲人的生活状况。在过去很多年的日子里,莫嘎身上的种种神术和事迹深入人心,传遍山林。可也有些人不以为然,特别是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不买他的账。在批判他的大会上,除了萨满的种种罪状,他的历史问题也被翻了出来,有人非要让他当众承认做过卖国贼当过苏联特务,他啥话不说,无论怎么批斗,就是拒不开口。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被惹火了,他们将他捆了起来,戴上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我是叛徒,我是卖国贼,我是特务,然后游街,再然后就用皮带抽他,狠打他的耳光,打出了鼻血,打掉了门牙,这被认为是他失踪的主要原因。

莫嘎失踪四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莫日根从林场的伐木工人那儿听说虎头岭的原始森林里有野人。虎头岭是当地最后的一片处女地,方圆数百里的森林都已经砍光了,只有那儿的森林因为沼泽环抱山崖陡峭砍伐艰难还保留着,林场指挥部为此专门下达文件,要在冬季来临的时候,乘着沼泽冰冻的时机,全面打响征服虎头岭的攻坚战。结果前期上山的勘察队,几个月前在密林深处碰到了野人。说那野人只在腰里缠块兽皮,长发披肩,手持木棍,在高耸的山崖上健步如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日根当即断定野人就是他的父亲莫嘎。

第二天黎明时分,莫日根收拾好上山的装备,给老婆乌娜吉悄悄打了个招呼,就上山了。父亲失踪的四年里,莫日根每次上山都会有意无意地寻找,他一直固执地认为,父亲肯定是在山林里,为此他还特意到虎头岭一带去找过。

经过一夜的分析和思考,莫日根断定父亲的“撮罗子”是在山岭阳面的崖壁旁,那儿地形复杂,无人敢去,是狩猎生存的好地方。

他之所以这样断定,是因为父亲莫嘎失踪的前一天,把他多年用山货换来的十来瓶藏酒全都打开,灌在三个老旧的军用水壶里,灌不完的,就召集全家人喝。当时大家都很奇怪,这些酒是他的宝贝,平时全都藏在那只又老又重的木柜里,看都不让人看,突然这么大方地与家人分享,不能不令人疑惑。几口酒下肚,莫嘎就兴奋起来,以往兴奋的时候他会又唱又跳,可这次他满脸都是怪异的神情。又喝了几口酒,他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拿起一个灌满酒的水壶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个壶是日本人送给我的!大家全都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的壶,神情愈加复杂地说,这事有三十多年了,那是个多事的秋天,我在靠近虎头岭的一片水湾里抓紫貂,碰到了十来个拿枪的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好像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领路的对我说,他们迷路了,水湾河道连着沼泽他们不敢走,后面的老林里没有路,他们在里面转了两天没转出去,又回到了原地,请我给他们当向导。我问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人说这些都是日本人,是路过。日本人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们的话我听不懂,我想迷路的人,当然应该帮助,就把他们带出了山林。临分别时,他们很感激,领头的官儿把自己身上的水壶取下来送给了我,说是留个纪念。几年后我才知道,这群人是侵略中国的日本兵,他们到这儿是来追捕几个抗联战士的。如果那天我不把他们带出老林,他们必死无疑,因为那片老林叫狐妖林,进去的人没有不迷的。莫嘎说着,又拿起第二个水壶,说这是苏联老毛子送给我的,那个老毛子又高又壮,是个找矿的专家,他带着几个人一直在山里找矿找金子,我给他当了三个月的向导,他送给我这个水壶,还有一个漂亮的望远镜,可惜望远镜在我喝醉酒的时候,被人偷走了,这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事。这第三个水壶嘛,是森林调查队的队长送给我的,他当过解放军的指导员,是个蒙古人,名叫巴特尔,他用这个壶装了满满一壶酒上门请我当向导,我带着他们走遍了方圆数百里的森林,那之后不久,咱们这儿就修通了公路,迎来了第一次真正的森林大开发。

莫嘎的这些经历,家里人都知道,外面的人也都清楚,当然都是莫嘎自己说出来的,只要喝酒,莫嘎的经历永远是话题的中心,这些经历给他带来过令人羡慕不已的好运和骄傲,也给他带来巨大的不幸和灾难。别的不说,单就给日本人当向导抓捕抗联战士这一条,就是灭顶之灾。好几次他都差点儿为此坐牢,每次都是巴特尔出面保他。最玄的一次,他在牢里已经被关了三个多月,就在判刑的前一天,又是巴特尔出面救了他。当时的巴特尔已经是副县长了,他说莫嘎这个人我了解,他诚实正直、非常善良,是最好的鄂伦春向导和猎人,在给森林调查队当向导期间,全体队员因误食野果中了毒,是他用草药救了全体队员的命,他为当地的森林大开发立下过大功,以前的错误虽然严重,但有其历史原因,不知者不为罪,他是无辜的,无辜的人不能算卖国!至于苏联特务嘛,就更说不上了,因为那个找矿的苏联专家后来没有回国,新中国成立后给咱们找了不少矿,后来在工作中以身殉职,现在他的墓碑还立在烈士陵园里。

莫日根回忆着往事,想象着父亲莫嘎四年来的孤苦生活,登上虎头岭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时分,凭着强烈的感觉,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块儿地方,但没有他想象中的情景,他的眼睛看不到一点儿有人生活的痕迹,鼻子嗅不到一丝烟火的气息,耳朵听不到任何异样的声音。一个出色的鄂伦春猎人,不光有着锐利如鹰的眼睛,还有着异常敏感的鼻子和耳朵,视线范围内,不要说森林里的人烟,就是狐狸、猞猁这样的猎物,也是藏不住的。且不说新鲜的足迹、粪便以及猎食后留下的种种印痕,单是人特有的习性和气味,就能把存在的种种状态显露得清清楚楚。

看来父亲莫嘎不在这儿,那个野人的传说很有可能只是个误传,失望强风似的迎面扑来,他突然就不想再往前走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怀里的烟袋和火柴,他累了,就在他想要抽口烟喝口水歇息一会儿就下山的时候,有意无意间透过一片松林,他看到高耸的崖壁前有片异样的草坡,仔细一看,就看到了晃动的驯鹿和狍子,大概有十五六只的样子。在远离人烟的山林里,看到驯鹿和狍子并不稀奇,可在这临近山头的地方,看到驯鹿和狍子就不寻常。这驯鹿也叫四不像,一般情况下,它不仅不会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不会和狍子在一起觅食。莫日根的心一下子就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儿摸过去,近了,更近了,当离驯鹿和狍子仅有二三十米时,他从树后闪出身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通常情况下,驯鹿和狍子十分胆小,眼睛和耳朵极其敏感,不要说看到人,就是听到异常的动静,也会撒腿就跑,可当莫日根突然出现时,它们只是惊了一下,并没有炸群。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就又吃草的吃草,走动的走动,一点儿都没有害怕的样子。

这一刻,莫日根如处梦中,但他只是恍惚了那么十来秒,他锐利的目光就掠过这些驯鹿和狍子,看到了不远处人工筑就的栅栏,看到了栅栏后面隐蔽在几棵相对高大的红松后面的“撮罗子”……莫日根的鼻子猛然一酸,沙哑的嗓门喊了声阿麦(父亲),热乎乎的泪水汹涌而出。

莫日根大步流星奔到“撮罗子”跟前,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一只受惊的黄鼠狼从他的脚边夺路而逃,两只大鸟从里面扑扑啦啦腾空而起,眼前的情景令他目瞪口呆。只见不大的空间内,有一个木架的床,床上铺着鹿皮,鹿皮上放着一把猎刀,一个石头垒砌的锅灶,灶口上坐着锈迹斑斑的铁锅,一看就知道,这儿很久都没人居住过了。莫日根拿起猎刀,握着黄铜镶嵌的刀把,慢慢把刀抽出刀鞘,雪白闪亮的刀刃上刻着三颗五角星。莫嘎曾告诉过莫日根,这把刀是他父亲的父亲留下的。莫日根冲出“撮罗子”,立刻就看到了刻在一棵红松根部的山神“白那恰”,山神慈祥地望着他,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那胡须,一看就是父亲莫嘎的手笔。多少年来,莫嘎无论迁徙到那儿,只要住下,第一件事,就是选一片幽静的林子,找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雕刻山神“白那恰”的神像,然后在小小的祭台上恭恭敬敬地摆上最好的祭品。

然而父亲莫嘎已经不在这儿了!

种种迹象告诉他,这个地方起码有四五个月没人住过了,而在这之前,父亲莫嘎一直靠古老的方式在这儿生活,他用树干和桦树皮制作“撮罗子”,采摘野果,捕食猎物,用套子捉住幼小的驯鹿和狍子,精心饲养,用心驯化。毫无疑问,这些不怕人的驯鹿和狍子,都是他千辛万苦驯化的结果。

莫嘎是个离不开山林的人,下山定居后,他时常怀念山林,怀念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狩猎生活,渴望在大森林里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几乎每年都要独自在山上住上一阵子。他天生不喜欢农耕,一点儿都不喜欢种庄稼。事实上,不光他不喜欢农耕,其他的鄂伦春人也不喜欢,他们不光种庄稼不行,做其他事情似乎也不在行。在莫嘎看来,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千千万,最好的就是狩猎。山下的生活千般好,在他看来,都不如狩猎。他总说鄂伦春人的精气神都来自狩猎,没有了狩猎,就好像老虎被关进了笼子里,虽说没有风没有雨不挨饿不受冻,但那还是老虎嘛?!他的说法没少挨批,可他就是顽固到底,死不改悔。

莫日根困惑的目光,掠过那些正在走进森林觅食的驯鹿和狍子,这些已经被驯化的动物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这儿,显然是因为习惯,它们从小就习惯了在这里接受饲养和照顾。

不祥的预感气浪似的扑打着他,他本能地冲向高处的一片红松林,进入林子一直往里走,在靠近风口的地方,几棵密实的松树间绑着一个用树根做成的吊床,吊床上隐隐约约有一堆异样的东西。

刹那间,莫日根什么都明白了,他发疯似的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