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28393200000028

第28章 矮旋风(2)

下午的时候,他俩从河滩地里往外拉麦捆,最后一趟车装好了,拖拉机手却迟迟不来,有人说看见他提着小口径步枪到灌木丛里追兔子去了。龚键乐滋滋地说,他不来我开得了。说着,就拉王益胜上了车。龚键一向喜欢捣鼓机械,尤其爱动车,照他自己的话说,只要看见带轮子的,就走不动路。逮住这样的机会,算是千载难逢。龚键开着拖拉机,出了河滩地,在过那座通往连队的简易木桥时,由于他方向量的掌握上有问题,四轮55型拖拉机车斗的轮子没上桥,直接把拖拉机拽下路基,翻到了桥下。幸亏桥不高,车速慢,没有造成重大伤亡事故。但拖拉机被翻了个四轮朝天,严重损毁。

事发后,指导员的嘴都气歪了,正是大忙时节,连里就这一辆轮式拖拉机,拉麦捆,送公粮,跑运输,靠得全是它,是名副其实的宝贝疙瘩,连长到团里开会都没舍得用,宁肯自己走二十多里的沙荒路。这下可好,一不留神,竟然就毁在了坏小子龚键的手上。之所以称龚键是坏小子,是因为他有前科。去年冬灌时节,晚上他和王益胜值夜班,俩人耐不住寂寞,在麦场上点火烧洋芋,结果引发大火,把两垛麦草烧了个精光。

怒发冲冠的指导员当即下令关俩人的禁闭。

关禁闭不说,还在晚上的学习会上,结合刚刚掀起的“**********”运动,联系王益胜出身不好的事实,将俩人的行为上纲上线,定性为有意破坏生产,是连里出现的坏分子,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学习会一散,荆鹏赶紧跑回营房,打开床头的小木箱,拿了一盒保藏了很久的光荣牌锡纸香烟,蹑手蹑脚溜出门,到禁闭室去看他的俩朋友。他想不通,这几小时前还是同志,是战友,眨眼间咋就成了有意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呢?

到了禁闭室,守门的班长不让见人,说正在风头上,劝他别给自己找麻烦。

他不听,在他看来,开翻拖拉机当然不对,该检查检查,该处分处分,愣往阶级斗争上扯,还关禁闭,实在太过分!

倒霉的是,俩人正议论呢,巡查的指导员恰好打着雪亮的电筒照过来。

指导员闷声闷气说,是荆鹏嘛,好,你来得正好!今晚就由你值班,看押坏分子的任务交给你了!

临时禁闭室,位于连部的房山头,是半间硬接出来的搁放杂物的土坯房,最多能有10平米,没有窗子没有床,墙上挂着一盏马灯,房顶的椽子上苫着些漏光的竹帘柳枝,墙角的杂物堆里,受惊的老鼠窸窸窣窣吱吱唧唧叫个不停,两个倒霉蛋窝在里面痛苦不堪,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再看龚键,额头上撞了个大青包,脖子上划了道深血口,血水把胸前的衣服浸透了一大片,看上前很是吓人,要是伤口再朝上不到一公分,就是颈动脉。王益胜的右腿连皮带肉蹭了个血糊里拉,也就是骨头硬,没折断罢了。

看着俩人的可怜相,荆鹏心里更不是滋味。

翻车这样的事儿,先甭管是非究竟,主观上不可能是故意的,伤的是自己,又没出人命,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是敌我矛盾吧,干吗非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人关在这破屋里受罪啊!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学习会上,指导员把他俩定性为故意破坏生产的坏分子。几个人都是一起拉鼻涕、玩尿泥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呀!就说主谋龚键,荆鹏不仅和他同岁,俩人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就没分过班。王益胜虽说不是一个班的,也都是同校同年级的好朋友、好哥儿们,没一个是坏人!他固执地认为,事情绝对是偶然,很快就会有人调查清楚,给他们公道,还他们清白。

可看法是看法,指导员的命令他不能不服从。

服从是服从,可也不能把他俩当作阶级敌人来对待。俩人都有伤,再怎么着总得躺下来休息吧!荆鹏找来几张老羊皮,给俩人铺上隔寒,又给俩人拿来大衣,好歹晚上别冻出毛病来。

俩人闯了大祸,全吓坏了。

龚键说,全怪我,这几天右眼皮老跳,还做被狗追咬的梦,我就知道没好事!

知道还犯浑!纯受牵连的王益胜气哼哼地说。

对不起,不就事到临头忘了么,你也不给提个醒。

王益胜火了,一把揪住龚键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凶巴巴地说,你小子太过分了吧,是你硬拉我上的车,叫你慢点慢点就是不听,非要逞能,现在倒赖开我了,你倒是说说,还要我咋给你提醒啊!

眼看俩人要打起来,荆鹏赶紧息事宁人,将俩人用力分开,说算了算了,都是朋友,有啥好好说,千万别在这吵,事情已经这样,没出人命是万幸,还是想想咋了结吧。

龚键看着横眉怒目的王益胜,头一耷拉,身子一歪,蔫成了泄气的皮球。

熄灯号之后,秋风乍起,寒气逼人。

两个倒霉蛋再也没了声气,只是裹着大衣坐在老羊皮上拼命吸烟。

荆鹏几次出去,又几次回来。隔壁就是连部,办公室外间的钥匙给他留下了,里面有长条木椅可以躺下来休息,有暖瓶可以喝热水,还可以趴在桌上看看报纸读读书,可他就是待不住。

王益胜说,你去睡吧,放心好了,四周都是荒漠,我俩绝对不会跑,也没地方跑!龚键说,你的情意我俩心领,赶紧锁上门去休息吧!对了,值夜班是有夜餐的,你可以找炊事班给你下碗放大油的阳春面。说着,他的眼睛亮堂起来,神态也怪模怪样,像是有啥秘密要说。荆鹏问他啥事?他看看垂头丧气的王益胜,压低嗓门说,我床头的皮箱里有瓶正宗的二锅头,不是吹,这酒你花一年的津贴也买不来,上个月我姐姐来看我时带来的,你给咱拿来咋样?

荆鹏喉头一咕噜,舌根下一股涎水冒上来。

真是太好了!

漫漫长夜,难熬着呢,干吗不弄点吃的喝两口啊,一来暖暖身子,二来也好消磨时间。

荆鹏找到伙房值班的小姑娘,说阳春面就不吃了,给三个馒头就行。人家只给了两个,外加两块豆腐乳,说夜班标准就是这样,多吃多占她得担责任。他嬉皮笑脸说,那两个蹲禁闭的不给点儿,夜里这么冷,身体受罪,肚里没食,谁受得了啊?小姑娘说,恐怕不行,没听说给坏分子加餐的。荆鹏老到地蘑菇道,啥坏分子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把拖拉机给开翻了嘛,又不是故意的,关禁闭已经够可怜的了。不管咋说,明儿放出来还是战友对不?你就发点儿善心吧,就连咱们的骡子还加夜草呢,对不?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可别说出去,班长知道了尅我。拿到了馒头,他还不走,又嘿嘿两声说,好事做到底,再给切点儿咸萝卜丝吧,一点儿就行,求你了!小姑娘瞅着他故意可怜巴巴的样子,扑哧一笑,说给你切榨菜丝得了,刚从团部拉来的。嘿,有榨菜啊,你咋不早说呢,你真是太好了!他高兴得两眼放光,连连道谢。

荆鹏拿着3个冷馒头,打着电筒溜回宿舍,先是找到了龚键的二锅头,然后轻手轻脚打开自己的小木箱,拎出一个布袋来,里面是母亲给他寄来的撒有椒盐的干炒花生米,大概有一斤多,还有两截儿香肠,母亲信上说,这是给他过生日的礼物。再有8天,就是他20岁生日,这点儿宝贝,原本就是生日那天找龚键、王益胜来分享的。现在俩人有难,提前享用也是可以的。他小心翼翼倒出一半花生米,拿了一截儿香肠,另外的放在一起,留给柳艳。想起柳艳,他就想起初吻的甜蜜和美妙,想起她说话的眼睛,香暖的味儿,就激动得四肢癫狂,幸福得难以自制,眼前满是她青春烂漫可爱迷人的样子……

……他已经想好了,明天一早和柳艳到月亮湖,美美玩上一整天,钓鱼,骑马,然后带她到蒙古包里喝奶茶、吃酸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手抓羊肉……之后呢?草地丰美,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广阔的湖畔温暖静谧,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热恋中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柔软芬芳的草坡上……至于还会怎么样,他不敢往下想……

打开禁闭室,龚键和王益胜早已腾好了地方,迫不及待等着他呢。

58度的陈酿二锅头香气扑鼻,一口下去,从喉头一直热乎乎地往下暖,咂咂嘴,冰冷的肠胃一下子就暖和了。更为神奇的是,肠胃一暖和,心跳加快了,血液欢畅了,大脑兴奋了,整个人的心情也全变了。

刚才还是地狱,眨眼就换了人间。

三轮过后,每人一两下肚,这时候就着香脆的花生米,品着正宗的上海香肠,还有新鲜的榨菜丝,就都感慨起来。

龚键说,荆鹏你他妈真够意思,这辈子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我他妈知足了!

王益胜说,因祸得福啊,要不是蹲禁闭,哪有这么好的口福,跟他娘过年一样!要是天天能有这生活,老子宁肯每晚都来蹲禁闭!

荆鹏担心地说,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龚键说,没事,夜这么深了,都……都他妈睡觉了,查岗换岗还早着呢,来,咱哥们儿喝!

又是几圈轮下来,一瓶酒看着看着就见底了。

酒劲儿上来,就都开始发牢骚,尤其是冤枉得一塌糊涂的王益胜,骂天骂地骂爹骂娘不说,就差破门而出,拿刀去发疯去砍人了。

荆鹏酒量最差,往常喝不了二两,就招架不住犯迷糊,他很警惕,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从不多喝。可今儿不知咋了,一开始他就和大家拼着喝,感觉好极了,而且脑子一直很兴奋,不光兴奋,还意犹未尽,说酒真香,我他妈从没喝过这么香的酒!

舌头大了的龚键说,太……太神奇啊,你……你小子酒量一……一下子咋……咋会这么好啊?

王益胜故作能耐地说,有……有啥神奇的,肯定是交了桃花运,把……把柳艳搞到手了,否则咋这么大方,连压箱底的好货都拿出来了……你小子交代,我……我说得对不对?

龚键眨巴着眼睛说,不……不会吧,这……这才几小时啊,你……你不会真把柳艳给……给干了吧?

王益胜说,老实交代,到……到底咋干的?

荆鹏只是笑,他觉着晕晕乎乎的境界里,身子轻得像飘一样,不,不是飘,是荡秋千,好高好高的秋千啊,一眼看上去就像从太阳里吊下来的……他和柳艳在云空里悠来荡去,俩人紧紧地贴着,幸福死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当他要亲她时,秋千总是由高而落,他不能松手去抱她,也无法挺身去迎她,越是心急就越不行,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怎么都够不着……看来,他必须要冒险了……他铆足劲儿,瞅准时机,猛然撒手一扑,将她紧紧抱住……俩人在空中鸟儿似的,手臂缠着手臂,腿脚缠着腿脚,自由自在地飞舞着,滑翔着……

……

就在荆鹏和柳艳在蓝天上云雀似的浪漫缠绵时,乐极悲来,禁闭室被查夜的肖明重重推开了。

肖明用雪亮的大头手电筒照了照躺在老羊皮上呼呼大睡的三个醉汉,闻着浓烈的酒香,使劲抽了抽鼻子,拎起歪在一边的酒瓶看了看牌子,肚子里重重哼了两声,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几分钟后,两名持枪的战士,跑步奔向禁闭室。

天亮了,最先醒过来的王益胜发现了情况,他用力推醒荆鹏,说不好了,快醒醒,醒醒啊,出事了!

醒过来的荆鹏忽闪着眼睛,似乎还在天马行空,根本不明白咋会睡在这么可怕的小黑屋里,待到魂魄归来,看到头顶上漏下来的明亮天光,才惊得一声怪叫,跳将起来。

然而,事已晚矣,禁闭室的门被人锁上了,任凭荆鹏喊破嗓子也没人理会。完了,全完了!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是他和柳艳去月亮湖的好日子。

他疯了,使劲儿砸门。

门外的岗哨惹恼了,大声训斥道,里面老实点行不行!我这可是有命令,谁嚣张就绑了谁!

荆鹏大声说,是我啊,误会啊,我是荆鹏,快放我出去!

说的就是你!

关禁闭的不是我啊!

活该,谁让你是非不明,鬼迷心窍呢!

说的人幸灾乐祸。

他的心一阵刺疼,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

约莫10点半的样子,房门打开,送饭的进来,放下三份饭菜。

急疯了的荆鹏挺身要走,被站岗的班副挡住,说你不能走,连里有命令!说着靠近他压低嗓门说,你的问题很严重,甚至比他俩都严重,属于对无产阶级****的态度问题,知道不,你昨晚被抓现行时,醉得不省人事,喊都喊不醒……你呀,挺聪明的人嘛,咋就这么犯糊涂呢,叫你看押的是坏分子!你可好,不但视哨兵的职责为儿戏,还公然拿来好酒美食搞庆祝,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自己掂量吧!

荆鹏听得浑身冒汗,支支吾吾地说,都是老同学,好朋友,不就开翻了拖拉机嘛,又不是****,这么冷的天,喝两口酒能咋样啊?

班副哼哼两声摇摇头,说都这地步了,还执迷不悟啊!服了,回头你自己去交代吧!说着,把他往里一推,用力拉上门,咔嗒一声上了锁。

荆鹏心如刀绞,软塌塌地歪在了地上。

他真正后悔了,悔得肠子都断了!

当天下午两点来钟,荆鹏被带到了连部,上午刚刚上任的副连长肖明在等他,有记录员,还有岗哨,一看就是审问的架势。

荆鹏的拗劲儿上来了,不管咋说,错误他承认,什么处分都能接受,但就是死不认罪,不就和犯错误的战友喝了瓶酒嘛,咋就成了与坏分子同流合污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简直就是迫害啊!再说了,你们不是把我也给关起来了嘛,还要咋样?

肖副连长说,关你禁闭算什么,你的问题大很了,我问你,昨天傍晚你干什么去了?

荆鹏一愣,说没干什么呀!

嘴硬是吧,你在大沙包上干下的事儿,柳艳都已经交代了。作为一名农垦战士,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的战友耍流氓!

荆鹏后脑轰的一声,一记闷棍劈下来,疼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事情太突然,太荒谬了,柳艳交代什么啦?啥叫对自己的战友耍流氓啊!

肖明看着他的反应,喉头动了几动,嘴角抽了几抽,冷冷地说,对自己的战友耍流氓,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应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