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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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牌和一张(1)

检察官刚鹏在还差一天四十岁时,因身体原因告别公职。不知不觉七个年头过去了,他成了一家干洗店的小老板。平时老婆上班他开店,言语不多,为人低调,不抽烟、不沾酒。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家捣鼓美食,要么到广场的棋摊上凑凑热闹,偶尔会跟旅游团外出转转,或者独自爬山散心。周围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一些亲朋好友提起来,也只知道他的身上有过奇迹,是个死里逃生的人,至于到底咋回事,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刻意打问,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十月长假的最后一天,刚鹏的侄儿刚子带着女友兰妮来看叔叔,在品尝了叔叔亲手烹制的麻辣美味后,借着酒劲儿给叔叔婶婶还有在当地上大学的堂弟刚旺旺,讲他和兰妮两天前遇到的奇事,说白羊岭上的大鸟会说人话,比一流马戏团的节目精彩多了,奇妙至极。刚旺旺眼睛马上亮了,说我同学也碰上过,还拍了照,那大鸟超智慧,说话发音清楚、词汇丰富、开口就是一长串,有英语有汉语,像是来自外星球。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翻出一张照片,说是不是这个大黑鸟啊?兰妮马上抢过手机尖叫起来,没错,就是这个丑家伙。刚旺旺不无羡慕地说,你们够福气的,上山就碰着了,我几个同学专门拿着摄像机和录音器材想拍它,连着上了三次山,每次都找几小时,愣是没找到,以为是有人故意瞎掰烂扯玩忽悠,没想到是真的。对了,听说那上面还有不少诡异的事,你们碰上了没?兰妮说,不光诡异,能吓死人呢……话一出口,觉着一股异样的近乎能量的东西直扑面门,顺势一看,正与刚鹏的目光碰在一起,亮晃晃的,吓得她赶紧缩头伸舌。她知道,餐桌上当着长辈的面,不该口无遮拦。

刚鹏和善地笑了,要过手机,看了看屏上的大鸟。

平时孩子们聊天,他要么去遛弯,要么去他的干洗店里看电视,年轻人的话题很少参与。可这次,听孩子们聊白羊岭,他的反应不光过于专注,而且近乎失态。白羊岭是他心结上的疙瘩,只要提起,他的迷走神经都会强烈刺激。

你们是徒步爬上去的吗?他感兴趣地问。

对啊,我们是从南面的陡坡爬上去的。

那是条近路,到了半山腰坡度肯定超过七十度,几条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相当难走,从上往下看很像人腿上裸露的筋脉,拍成照片很有味道。

兰妮一听这话,高兴起来,说叔叔也上过白羊岭?

刚鹏说当然上过,前些年,我每年都要上几次,还经历过奇遇呢!那是九月份的事,我上到半山腰,沿着白花花的羊肠小道登上那段最陡的沙土崖时,发现周围的蝗虫越来越多,狭窄的路径上,低矮的杂草里,碍脚的乱石间,以及陡峭的崖壁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蝗虫,而且全都竞赛似的高跳远蹦,越是向上量越大,每脚下去,都能踩死几个,还直往人的脸上扑腾,似乎露肉的地方,它们都感兴趣,都想在上面啃上一口。我伸手抓了一把,竟然抓住了两个,用力一捏,脏汁满掌,空气里弥漫着冷血脏器的腥味儿,很是呛鼻,很是瘆人。

兰妮好奇,说干阳坡上草木稀少,又没粮食,咋会闹蝗灾啊?

刚鹏说不是蝗灾,是山上的蝗虫临时聚会,来挡我的道。

兰妮更好奇了,说为啥要挡你的道?

刚鹏说我不知道,白羊岭不好攀爬,往来的人少,可能有啥诡怪的东西不欢迎我,派蝗虫来赶我下山。

一听这话,刚子和兰妮的脸色就都变了,尤其兰妮,想起前天的遭遇,她的头皮有些发乍,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为了掩饰,说后来呢,那些蝗虫怎么样了?

后来嘛,强劲的山风说来就来,呼啸的风中,不计其数的蝗虫,呼呼啦啦漫过陡立的山坡,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地震发生吗?兰妮怯生生地问。

没有,阵风过后,云气没了,天特蓝,给人的感觉像是梦。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爬到了山顶。不过,我在山上从没遇上过会说人话的鸟儿。

真的有哦!兰妮较真道。

我知道,你们所说的大鸟是鹩哥。照片上看,这是一只上了岁数的鹩哥,羽毛蓬乱,没有光泽,生存状态显然很糟,看上去的确很丑。其实,健康的鹩哥不光聪明,也很漂亮。

叔叔养过鹩哥?

没有,我见别人养过,是从泰国买来的名贵品种,在香港受过特训,会唱京剧,会喊口号,会背唐诗,还会和人对话!

哇,好奇葩呀!兰妮惊叫起来,可是叔叔,白羊岭上的是野生鹩哥呀,野生鹩哥怎么会说人话?是谁教给它们的?

它不是野生的!

是野生的!兰妮又较真道,我们看到的是两只,它们在白羊岭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一会儿飞到废墟上,一会儿落到丛林里。

没错,它们现在的确是野生状态,这是因为它们的主人抛弃了它们。

兰妮不由得一愣,他不明白叔叔怎么对白羊岭上的鹩哥知道得这么清楚。

像是知道兰妮的心思,刚鹏意味深长地说,荒凉的废墟里总有故事,就像深宅老院里总有传说。说着,目光一转和蔼地对刚子说,给叔说说,到底咋回事儿,你俩为什么去白羊岭,还遇上什么好玩的事了?

刚子和兰妮相爱两年多了。

本来俩人早就计划好,夏日到来的时候,去兰妮老家,一个美丽的海边渔村度蜜月,糟糕的是,三周前刚子丢了饭碗。

他因接受暗访记者的采访,被公司解聘,从干了6年的岗位上被人赶走了。

没了工作,也就没了收入,单是残酷的房贷就压得他骨断筋折。好在兰妮理解体贴,好言宽慰,温情有加,才使他顶住了打击。

但蜜月的事儿只好顺延,他不想在失业的时候结婚。

购房的首付和装修款是父母给的,家具是父母买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再向父母开口了。眼下找份工作并不难,但要找到专业、收入、前景都能满意的岗位,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十来天里,他晚上上网白天颠簸,门里门外楼上楼下,几乎跑遍了可能的角角落落,连下辈子的嘴皮子都要磨光了,除了失落还是失落。痛定思痛,他感慨多多,如果他稍微谨慎点儿,嘴巴闭紧点儿,或者知趣点儿,碍人手脚惹人讨厌的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么解聘的灾难也就可以避免,没准下一任的部门主管就是他。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还在岗位上,有记者再来采访,他还是要把公司在药品原料中以次充优假冒伪劣的事实说出来。他说真话,被人出卖,虽然看上去很傻,代价很惨,但他义无反顾。从小到大,身为文化馆馆长的父亲,对他教育最成功的一点,就是绝不说谎。

这与他小时候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有关。

那年他刚满7岁,跟随父亲到乡下的爷爷家里度暑假,处于好奇的缘故,他把爷爷祖传的一个翡翠雕镂的鼻烟壶偷了出来,和几个小伙伴换了一堆雪糕、糖果、炸薯条之类的东西,躲到村后的果园里吃了个痛快。几天后,爷爷发现宝贝没了,问他见了没?看着急疯了的爷爷,他心里害怕,虽然眼神早就暴露了一切,但就是一口咬定不知道。脸色铁青的父亲啥话没说,把他领到山下的林子里,威逼之下问清事情的经过后,捆住手脚,扒掉裤子,折了根拇指粗细的藤条,在他的屁股蛋子上一顿猛抽,抽得他皮开肉绽差点儿背过气去。回家上了七八天的药,还疼得不敢坐凳子。为此,全家哭天喊地乱了套,爷爷给了父亲一巴掌不说,还犯了高血压。母亲更激烈,坚决要离婚,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把恶魔男人告上了法庭。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雪糕、薯条之类的东西,他恨死了父亲,很长一段时间,连话都很少和他说,也就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谎。

当然,遇事不说谎,并不等于凡事必须说实话,或者全部说实话。这原则他是知道的,面对记者的暗访,他可以拒绝,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采取其他方式达到目的,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他被解聘后,不少朋友都觉着太不公平,兰妮更是愤怒,帮他联系媒体发声,还拉他到法律援助中心请求维权,甚至发帖呼唤正义。

但都没用,现在的企业,无论大小,解聘员工太简单了,随便一个理由你就得走人,何况解聘他的公司实力超强,解聘他的理由有数条之多,每条都与暗访事件没有关系,人家早把可能的因素想到了。

事实上,事件发生后,等他反应过来,那个暗访的记者,已经消失了,他不仅没把那篇所谓很有道义、很有分量的报道发表出来,还蒸发了似的,一点儿声息都没留下。照他事后的分析来看,很可能是让人摆平了,没准正在写一篇为公司歌功颂德的报告文学呢。

他的心里憋着恶气,就想到户外走走。

兰妮说,咱们上白羊岭吧,那是散心的好地方,可以洗洗雾霾污染的肺,没准还能拍上好照片呢。

白羊岭海拔3700米,距离繁华闹市约10公里,山顶空气清爽,草木葱茏,环境清幽。十年前,政府某部门与当地民营企业共同投巨资在山顶修建规模可观的欧式艺术公园。公园主体工程已经完成,放眼望去,园子里视线开阔、景物错落有致,异域风情极其浓郁,从古罗马的经典建筑,到古希腊的神话浮雕,从拉斐尔的瓷板绘画、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到哥特式的尖顶城堡,以及造型各异的回廊、拱门、园林、喷泉,应有尽有。令人不解的是,偌大一座公园,在尚未竣工时,便悄无声息地废弃了。据说是由于资金短缺造成的。也有传闻说,是由于政府部门和民营开发商产生矛盾造成的。还有人说,白羊岭海拔太高氧气稀薄,基础设施不到位,上山的公路还遭到过大面积滑坡的破坏,公园就算能建成,服务肯定上不去,除了赔钱还是赔钱,不如趁早刹车。总之,轰轰烈烈的白羊岭,在它最令人期待的时候,突然就在莫名的神秘里不可思议地废弃了。

刚子和兰妮到达山顶,累得眼冒金星,喘过气来看看时间,正好用了5小时。

僻静的山顶没有人烟,临近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那些来自欧洲灵感的尖顶建筑和艺术造型。树荫里的绿地荒草萋萋。毫无光泽的甬道,均匀地附着一层膜状的尘灰。蓝莹莹的天幕上,漂亮的长云裙带似的浮游着,幻化着。静谧笼罩着天地。

兰妮吸着新鲜空气,极目眺望后,让刚子帮她解开文胸,她想散散烦人的汗气。刚子照办,掀起她的上衣,让白嫩的皮肤迎着清凉的微风,充分暴露在明媚的阳光里。兰妮开心地笑着,说你不怕别人看见呀?他说看给谁看,这儿除了太阳,连猫狗都稀罕。兰妮扑上去,吊在他的脖子上,俩人搂抱着一阵缠绵,就都趴在了草地上。

刚子说,你看山下——

——顺着刚子的目光望下去,视野里的城市像是浸在雾状的大海里,浓重的尘霾,巨浪似的,凝固在黏稠浑浊的山谷中,不要说几十层的大厦,就连二百多米高的地标塔都不见了踪影。

我们就生活在那毒烟里!兰妮恐惧地叫道。

是啊,所以这里差点儿变成大人物们的行宫。

你说的大人物都是谁?

刚子眯起眼睛,望着几百码外红顶白墙的城堡说,能住在那里面度周末的人,除了有钱的,你说还能是谁!

那我们也是人物了?

至少今晚是。

刚子说着,拉起兰妮,穿过一片曾经修剪过的茂密的菩提树,来到一个不知被什么人当作神龛的高大的石碑前。石碑上没有神像,也没有文字,但缠满了哈达,一座生铁铸就的香炉,嵌入石碑前的石板上,锈迹斑驳,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几条残破的经幡,缠挂在临近的树枝上,颜色基本褪尽,时隐时现的经文依稀可辨。俩人围着壁碑转了一圈儿。就在这时,一只黄嘴黄耳浑身乌黑羽毛刺棱的大鸟不声不响飞过来,落在俩人面前的石碑上,抖动翅膀,女人似的尖声叫道:

买票!

买票!

俩人吓了一跳,四处瞅瞅,风轻云淡,周遭空旷,不要说人影,连个活物都不见,难道……难道这人话真是这大鸟儿说的?俩人瞠目结舌,半信半疑地瞅着,谁也不敢确定刚才听到的人话是真还是假。

面对怀疑,大鸟生气了。它跳起落下,使劲展开宽大的翅翼,伸长乌黑曲张的脖子,张开又尖又弯的长喙,瞪圆光气充盈的眼睛,更大声地叫道:

赖皮!

赖皮!

这次俩人全听清了,人话真是这稀罕的鸟儿叫出来的。不光叫得清清楚楚,还异常响亮。猛然听上去,像是口齿伶俐的女人在骂大街。

兰妮乐了,乐得满脸灿烂。

天哪,真是神鸟哦,不光会说人话,还骂人呢!可它好黑好丑哦,比乌鸦都难看!

买票!

买票!

大鸟又不耐烦地叫喊起来。

这次,俩人不仅眼睁睁地看着这黑不溜秋的丑家伙尖声叫喊,还眼睁睁地看着它奓毛拍翅一副坚守岗位怒目而视的怪样子。

刚子赶紧举起相机,不等他摁下快门,又一只同样的大鸟飞来,在空中稍一悬停,嘎嘎地叫着,带着同伴腾空而起,蓝得令人陶醉的天幕下,荡起一串买票买票买票,赖皮赖皮赖皮的回声。

俩人呆呆地望着大鸟消失在一片稠密的林子里。

说来也怪,大鸟一飞走,周围立刻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