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女儿认识牛
现在城里的孩子已经很少见到牛了,工业城市的发达与牛的距离越来越远,说不定哪天,牛真的成了外星动物。女儿,我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带你到乡下的老家看看,从村东到村西,从牛棚到坡里。
说来我总是幸运。我的童年和牛一起度过,嫩草上的朝露最为牲口所欣赏。那一沟肥草,年年为我的牛生长,叶片宽阔,茎秆粗壮,握住牛绳,仿佛握住一年丰收的光景。女儿,握着你胖乎乎的小手,我又看见了那片肥嫩鲜美的青草。
远远的,刺鼻的,是牛粪的气息。女儿,请不要捂起你的鼻子,在氤氲着这种气息的村庄里呼吸,你会像草木一样绽放清香。这牛粪味儿,闻久了沁透心肺。它,是一只手,对有些人是一种阻挡,对寻根的人,则是暖暖的牵引。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大抵这样。
女儿,村东场院里晒太阳的那头老牛你必须认识,论起来应该是咱的一门亲戚。它曾是你姑姑家的整壮劳力,帮咱耕过二亩地运过四圈粪拉过六车麦子。现在,它老了,老成村庄的一部分,眼里满是慈祥的光芒。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拎个蒲团,挨着它坐下,在飘忽而缓慢的时光里,静静地反刍过去的岁月。女儿,这是一个令人眼窝发热的情节,呆久了,我会一脸一脸的泪水。
牛的眼睛特别大。乡亲们形容一个人的眼大,不说虎目圆睁,也不说眼如灯笼,就说他长着一双大牛眼。有人说,眼大无神。牛又生性木讷不善表达,行动迟缓,跟不上时代节奏。于是,便有人觉得牛软弱可欺任意东西。深水无声。女儿,当今社会,世风流转,光听其言只看其面,往往真假不分良莠难辨。一旦缰绳落入他人之手,拉着不走拽着倒退,人,永远都要有一点牛的脾气。
女儿,你听见牛哞了吗?一声牛哞,将远远近近的农家凝成一团连成一片。牛沉默寡言,偶尔一喊众声哑然。为什么古代出了那么多优秀诗人那么多锦绣诗章?牛的做法,死啃硬吃,不是没有道理。胃消化不了的,交给岁月。女儿,唐诗宋词,永远是艺术的极品,背过了,总有一天会在体内发酵在血液里汹涌。你要学会安于寂寞,有一种牛的坚忍与执着,万不可做花枝招展状。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是许多名人成功的路径。
牛,不是狗,只会摇尾乞怜;牛,也不是猫,善于摆尾做秀。较之全牛,牛尾是小气了点,却是既灵活又实用的部位。赶走不必要的烦扰,保持内心的纯净,这就是牛的尾巴。牛尾巴拽不得的。一拽,躲闪不及,会遭牛踢,稍不留神,牛尾甩在脸上,几道红红的血印。牛也好,人也好,最忌别人拽他的尾巴。女儿,牵牛,要抓牛的鼻子,这一点非常关键。
女儿,从村东走到村西,从牛棚来到坡里,你看见我们的脚印了吗?那段土路上依稀有几个,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带走。然而,这深刻在大地上的梅花状的足迹,就是牛的蹄印。路面再硬,也会留下生命的擦痕,因为牛的内心充实,因为牛习惯了脚踏实地,因为牛负载着常人不能承受的重量。
女儿,到乡下走走,看看耕牛闻闻牛粪听听牛哞。这对于认识生命理解生命,花一个白天是值得的,花上整整一年时间也是值得的吧。
父亲的菜园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在城市的一个小小的厂区,有一角巴掌大的菜园,父亲和一把锄头最早发现了它,然后是露珠,是蜜蜂,最后是我。
父亲从我那局促的单元楼挣出来,像一头执拗的老牛,寻了一家小厂,成了工人,确切地说,是看护工人阶级的劳动果实。那块空地,像是专门等待父亲似的。新鲜的泥土躲藏在乱石碎块之下,却打发一两棵小草站在微风里呼喊父亲。父亲是看大门的,眼不花,耳不聋,看得真切听得清楚。远离故土以后,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份土地。刚去看门,父亲就打来电话说,别担心,我睡得塌实呢!
父亲清明回老家上坟,带回来大包大包的种子,或许我会记得它们成熟的模样,小时候的事情,很是陌生。每逢周末,走下讲台,掸去手上肩上的粉笔屑,去看看这些菜们,便成了我必修的一门功课。史铁生说:“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这去处,于他是地坛,于我自然就是父亲的菜园。
菜园边上有一棵樱树,守望者的姿态。在我的直觉中,樱花的美丽过于嚣张,开得早谢得快,像庆典春天的礼花,很能渲染节日气氛。青菜们拱出地面的时候,樱花落了满园,看上去,整个菜园更像是一张洇染开的画布。青菜们却是疏密相间,错落有致,行伍整齐,样子像极了一群在春风中朗诵的小学生。
地是头茬子,决无大蒜韭菜等过冬的菜蔬,也无了声名之累,青菜们可以自由率真地成长。土豆儿就种在菜园最北边的垄上。它们条件稍稍优越一些,土质松软如面包,畦垄阔大如厂房。土豆儿是不以出身高贵而矜持的那种。清明下种,麦收才能食用,100多天的时间,深居土中,土豆儿只为根系的发达,探出的茎叶即使缀一点点小花,也很素淡,不张扬,很像生活中经历的一些人,他们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接触日久,才觉得他们别有风度,是人群中的诗人。父亲在土豆儿之间的垄沟里撒一行油菜,种一溜茼蒿,填补着岁月的空白。油菜茼蒿们生长周期短,个把月即可采食,在土豆儿未露头之前,它们先狠狠地风光了一把。油菜叶宽,茼蒿茎长,各有各的优势,叶大的采光好,茎长的吸水性强,无一不是物华天宝。它们或茎或叶,均以碧绿养眼鲜嫩动心。嚼一口油菜叶,满嘴都是新鲜;刚一凑近茼蒿,就是扑鼻的香气沁人心脾。
有些日子,工作很是紧张,生活有些窒闷,我便常去父亲那里,坐在菜园边,透透气。在我眼里,菜不仅仅是菜,而是一群鲜活跃动的精灵。在菜们的眼里,或许我什么也不是,连一只蜜蜂也不是,蜜蜂采蜜还能授粉,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事。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于是想起浇水,拎了几桶便大汗淋漓。然后坐在地里,双手支在身后,什么也不去想,甚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常常在这时候,父亲走过来,拔一些刚刚露头的草,说一些好好持家的话,说面不够了就去买,自己蒸馒头吃便宜,买面的钱算他的,说你娘的手没劲,肌肉萎缩,别让她干重活。看看时间不早,他便赶我回家。
在菜园边,我很少说话,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常常在傍晚,父亲燃一支香烟,陪着我。借助烟头的一亮一闪,我看见,土豆儿的叶子墨绿墨绿的,浓得像化不开的梦;扁豆白色的小花,羞答答地开放成夜里的微光,匍匐在园的四边;豆荚谦卑地生长着,好比一些随笔,从容而闲适。
牵挂一棵西瓜苗
作为一个大男人,不去聚焦********巴以局势新动向,也不去热衷点数钞票或者傍傍领导,却不害臊地去日牵夜挂一棵小小的西瓜苗,说来真真让人耻笑。
女儿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激活了那以后的许多日子。那天,四岁的女儿用舌尖轻轻送出一粒黑黑的种籽,爸爸,这种籽种到地里,能长出大西瓜吗?能!要不,咱一起种在爷爷的菜园里吧。父女俩一拍即合。怎么会不能呢?经过女儿唾液的滋养,它已经是一颗珍珠,何况又在易拉罐里浸泡了两天两夜,石头也会发芽的啊,那易拉罐是刚刚废弃的,正好起复委用,做了育婴箱。还是有一点隐隐的担忧:万一不发芽怎么办?只有一颗种籽,就像一脉单传。或者,刚跟风儿学会一点点嫩绿的手语,就引来了一只饥饿的麻雀。
种籽还是破土了,就像国产电影的故事情节——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我和女儿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庆典仪式,女儿拿出看家的本领:歌伴舞《花蝴蝶》,女儿准备在今年六一盛妆出演的节目。女儿摆动着灵巧的双臂,是一只流连在绿色间的蝴蝶吗?我们寻来树枝,围成一个小小的篱笆,蜜蜂们可以自由出入,个头大的雀鸟请站远点观赏,风儿雨儿经过时请放慢脚步。其实,我和父亲埋藏着一个秘密,在厂区的一角还栽培着一些西瓜苗,这秘密露珠知道,太阳知道,一只来串门的七星瓢虫也知道,就是天真的女儿不知道。
父亲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他在一家小厂看门,工人不多,三十几个,很有小国寡民的韵味,显得厂区宽阔得像田野。如果再有一些绿色哪怕是几棵青草,父亲每晚就像在自家炕头一样睡个囫囵觉了。一棵西瓜苗,在这里生长着。扁豆那架势,像一些勇敢的护花使者,茄子一脸憨相,忠厚老实,还是黄瓜秧活泼,教着西瓜苗如何如何绣花,它们捧出的花朵,金黄金黄的,是采撷着阳光的丝线一点一点织成的吗?我指着西瓜秧上的一朵一朵黄花给女儿看,女儿的笑容比西瓜还甜。爸爸,有的花为什么叫“谎花”啊?它们的花很美,就是结不出西瓜,好比一个人撒谎时说得好听,其实根本没做好事。可是它们也很好看啊。女儿为谎花辩解。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忽然觉得有点沧桑,便一心和女儿去数黄花。
这段时间,我学会了“扣花”,就是人工授粉。不断地摘一朵“谎花”,在另一朵挂果的黄花面前晃悠几下。我干得很起劲,所有的谎花都找到了它的另一半。等所有的瓜坐稳,选一个视觉效果最好的留下,其余的轻轻掐掉。只能这样,这是最好的结果。要把一个西瓜养大,多么的不易。
我和女儿隔三差五就来这里,父亲很高兴,直夸孙女长得快。女儿谦虚得很,说西瓜长得才快呢,都和她的拳头一般大了。说完,又像一只蝴蝶径自飞向了菜园。这时,我便和父亲说话。常年在外学习工作,举目无亲,自己渐渐学会了与沉默相伴,偶尔回老家一次,也是蜻蜓点水,和父亲谈不了几句。这些时日以来,我和他却谈得很多,仿佛前些年的沉默就为了现在的倾诉。倾诉也是倾听。
我是男人,却英雄气短,喜欢侍弄文字,注定成不了鲁迅或者茅盾。没有我,地球照常运转,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既然可以不怕死,就可以从容地活了。父亲菜园里的一棵西瓜苗,没了我,可不行,浇水,施肥,还有“扣花”。我的欣赏,就是它蓬勃生长的力量。
男人就该金戈铁马吗?男人就该纵横捭阖吗?我也是男人,我不知羞地牵挂一棵小小的西瓜苗。
致外甥书
小雨给你写信了。学前班的老师布置作业,她一下子就想起了你。一放学,她就问我,大邮筒在哪里?一开始我以为是打油桶。我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凡父俗子了:小雨太小,你姥姥一直病着,肌肉萎缩。
小雨是第一次写信。我告诉她,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字不会写了有老爸呢。一些字,我先写好,然后从第一笔开始,又一笔一笔地写来,让这样的一棵禾苗渐渐长成了庄稼。她还不会书信的格式,想想让她顶格让她空格,我多么愚蠢。田野里的花朵是最美丽的,叶子鲜鲜花香淡淡。把它固定在局促的花盆里,说白了,是忘不了自己教师的身份。
我还欠你一封信呢。我这辈子亏欠的人太多,你是一个。我在乡下教书的时候,你还小;等你上了小学,我却走了。你妈妈每次说起你的学习,我都好一阵子惭愧。我是你唯一的舅舅,你唯一的舅舅是教师。去秋,读了你的来信,我更惭愧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长大了,而我毫无觉察。过了暑假,说什么也要让你到城里来读初中。
这些年,我像一个蜗牛把家背在背上,走到哪里都背着老小。你姥姥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跑北京的大医院会诊过,淘民间的偏方治疗过,她现在就只有嘴还能动弹:到中午别忘了接小雨,下猪肉丸两个开锅就好了,快睡吧别熬夜了早上还要去上班。这声音,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我早上开始去体育场跑步了。跑到高尔夫球场那里,我总是停下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那一群运动着的老人里没有你的姥姥。我不知道,我老了,还能不能打出那么漂亮的一记球,挟着一条优美的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在指定的小巢里。我最近是如此地痴迷这个“巢”字。“你是在你妈妈的暖巢里孵化的一只小小鸟,你还不懂得‘飞’是一个最活泼最轻盈的汉字”,这是我写给你的诗句,当时你刚满周岁,毛茸茸的小手抓着那张报纸不放,紧紧地,就像现在的我,死死地抓住每一个日子,我怕一松手,我的母亲就会飞走,飞到再大的哭声也追不到的地方。
我愈是怀念你姥姥健康的日子,就愈是珍爱活着的亲人。你姥姥只有两个孩子:我和你的妈妈。你妈妈有了你,我有了我的女儿。生命是如此地繁衍生息,绵延不止。就像老家地里的麦子,在深秋播下种子,风过雨过霜过雪过,终于在来年的夏天炽热地举起了自己的累累果实。
我写信给你,不为劝导你如何好好学习不想约束你不要干什么,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把你当成了一个倾听者,或者说,是一种朋友般的谈心。就像一个走下讲台的教师,来到了学生身边。
你家天井里的杏树快开花了吧。我觉得,杏花是很有层次的花朵,含苞时是纯正的红,开了,渐渐地淡,繁盛时但见洁白洁白的雪。所有的颜色,归结于明净古朴的白,也是杏花走向凋零的时刻。
今年暑假,再来玩吧。记着带上你家的杏子,把最大的一枚送到你姥姥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