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叫一声老乡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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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地清明,故乡永在

凸凹

人行羊迹

祖父俊美,身形高大,面白无须。

但右腮上,却孤零零地长了一根长毛,与净洁的颌面不协调,家人说,还是拔去吧,因为它让人感到怪异。祖父说,不拔。问其理由,他说,这根长毛有说辞,它叫“玲珑须”,是仙人才有的物件。为什么独独长在我脸上?是造化让我与你们不同。

真是不同。

因为虽一表人才,本可以派上大用场,可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放羊。

他1938年就入党了,为了能顺利地搜集情报,并及时地传递出去,组织上给他配了一群羊。全国解放了,作为革命功臣,组织上给他安排了一个让人眼红的差事,让他当地区的武装部长。他居然辞了。理由是,他尽跟羊打交道了,跟羊有说有笑,跟人却谈不来。

私下里跟家人说,你们看我这双脚,脚面弓着,脚心洼着,是天生走山路的。如果不放羊,这么好的一双脚,就废了。他还说,你们不要认为放羊就委屈了人,与其说是人放羊,不如说羊放人,是羊让人懂得了许多天地间的道理。譬如说吧,羊一撒出去,就争竞着吃草,以为只有眼前的草好,如果不赶紧吃进肚里,就失去机会了。可羊不知道,山场这么大,遍地是好草,然而羊只有一个胃,这搭吃饱了,那搭就吃不下了。为什么羊的眼里常汪着泪蛋子?因为羊拿遍地的好草没办法,觉得无奈。都说属羊的命不济,毁就毁在一个“贪”字。他又说,村东的云上广其实跟我一样,本来都是雇农,半辈子都给地主扛长工,临解放的时候,地主低价甩地,他买进了不少。总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赚了,没想到,一划成分,被划成了地主,成了****对象。都说是地主把他陷害了,其实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因为他长了贪心。再说,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大家的,属于自己的只是身后的一小座坟茔。所以,对于土地,你只需种,没必要占有。

组织上尊重祖父,依旧让他放羊。羊是集体的,给他记工分,且记最高的工分,年终结算的时候,他拿的钱就最多,日子宽裕。但大家也不嫉妒、也不眼红,因为他们觉得,且不说他是革命的功臣,就是他整天起早贪黑、跋山涉水,比谁都辛苦,也自然要多拿一些。

祖父一生,育有六男二女,香火延续,半个村庄都是他的人丁。但对子孙们的生活,无论顺畅,还是艰辛,他都不过问;即便是手里有钱,对贫穷者也从不接济。每到晚间,他都要喝上一杯,仅仅一杯。他只喝一种叫竹叶青的酒,酒色青碧,略带甜香,他喜欢这种绵软的滋润。他既享受又节制,从不胡言乱语、怨天怨地,从容自在,一世清明。

祖母对他说,子子孙孙可都是你的,无论如何也应该给一些照拂,他们过得好与坏,可都连带着你的脸面。

他说,不,你看到羊没有,无论瘦肥,都是他自己在啃青草,难道他们还不如羊?

祖母说,人毕竟不是羊,人有感情。

他说,羊也有感情——你如果偏袒哪一只羊,别的羊就朝你叫,声声如怨。那只羊再回到羊群里,别的羊会就会用犄角顶它,从此就再也不能安生了。再有,病了的羊为什么也不能喂吃喝?因为你一旦喂了,它会真的以为自己病了,撒到山上,它也懒得吃草,它对人产生了依赖,知道你不会让它饿死,到了,它会连跑山的本事都比别的羊差了,不是掉队,就是被狼撵上。怜就是害,道理就在这里。你就说这鞭子吧,它不只是为那些调皮捣蛋的羊预备的,更多的是为那些偷懒撒贱的羊预备的,羊的勤快和矫健都是鞭子抽出来。所以,对儿孙的不管不顾,反而是又管又顾,使他们及早懂得自立,自己活出尊严。

祖父的做法,断了子孙们的指望,他们只好咬紧牙关,在苦日子里硬撑硬挺。到了后来,家族里的人竟都变得很有气性:个个要强,个个勤勉,个个乐观,个个本分,即便是好处就放在眼前,譬如国家给补贴,上边发救济,他们也懒得去领。奇怪地,家境竟都渐渐地发达起来,且人才辈出:父亲当了村支书,老叔当了南海舰队的营长,堂兄做了石材加工厂的厂长,幺表妹是县里有名的中医……在五行八作里,都有老羊倌后人的身影。而且,当官的清正,经商的诚信,从医的仁义。家风所致,对身外利益没有兴趣,便无贪心,乐善好施、喜生自足。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除从根本上做人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

有人问祖父,看你家混得这样齐整,你是怎么调教后人的?

他捻着他那根玲珑须,得意地说,我从不调教。

“齐整”一词,在京西,是个大词,有兴旺、端正、光亮、体面的多种含义,后面的意味,便是家道中兴,广有影响,受人尊重。

所以,祖父的得意,是真得意,其中包括着对自我的认可。他真的没有刻意调教,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性去做。一如头羊领走,如果它走得直,后边的羊自然就走得齐整。

我在文学的路上走过许多年之后,一个时期,突然就生出焦灼,甚至有了文学害人的念头。因为我心中有“高峰”之想,而实际上,虽苦心求成,文章发表之后,却总是不温不火,便陷入幻灭与寂寞。

祖父对我说,你能不能跟我去放一天羊?

一天下来,祖父问我,你看,羊最喜欢待在哪里?

我说,半山腰的阳坡。

他又问我,羊最不喜欢待在哪里?

我懵懂无言。

祖父说,羊喜欢待在半山腰的阳坡上是对的。但你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那地方风刮得小,水分存留得多,土质也肥,光照也温暖,百草就繁茂。对羊来说,那简直是一处喜乐福地。接下来,你就知道,羊最不喜欢待的地方了,对,就是山顶。山顶之上,无遮无拦,是个大风口,风刮得那么猛,水土都被卷走了,一片光秃之外,只生荆棘和苦草。你也看到了,山顶是瘦寒之地,绵性的羊是待不下去的。还有,羊们都知道,到了山顶,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就意味着归栏,就意味着被关起来而远离了青草,只给它们留下一个字:等。

祖父又说,为什么关在羊栏里的羊常常咩咩地叫?那是它们在想念青草。想念是不好忍耐的,因为它是苦。

祖父虽然一句“字话”都没说,我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让我感到,所谓“高峰”之想,无非是名利之念,与文学的本质无关。成大名又如何?如祖父所说,到了山顶,就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了,那可是终极的失落,才真正可怕。所以,一如羊们喜欢待在青草繁茂之处,写作者能够自由地读写,而且总是有的写,一如羊只要有青草可吃,就是生命的喜乐福地了。也一如羊们只关心草,写作者只关心写作本身,心无旁骛,自然就会下笔有神,乐在其中了。

那之后,我真正进入了自由之境——内心纯净,像有阳光;甘享文字,身体健康;文坛熙攘,无奈我何;庙堂清冷,我心为佛,安妥。

祖父在90岁的高龄无疾而逝。去世前一天,还赶着羊群,在大山里矫捷行走,绝无老态。他是在睡眠中飘然而去的,最后的面相,妩媚安详,唇角像有一丝笑。子孙们感到他还活着,均肃然起敬。

祖父是没读过书的。站在他的灵前,我想,有文化的,不一定有智慧,有智慧的,不一定有喜乐。祖父的智慧与喜乐,得益于他终生与羊为伴,在大自然里行走。大自然虽然是一部天书,堂奥深广宏富,但他不刁难人,字里行间说的都是深入浅出的道理。只要人用心了,终有所得。如果说祖父像个哲人,那么,他的哲学主题就是四个字:人行羊迹。

所以,在动物里,我最敬重的,是羊。咩咩,咩咩……乃天籁之音。

蜂擎荆旗

一如树高了,就有喜鹊筑巢,村庄繁盛了,就有猪狗,因为大山连绵,便有了遍地荆棵。

荆棵贫贱,叶小,株矮,且枝杈琐碎,既无树木之材,也无摇曳之姿,便不被人惦念,兀自生长着就是了。

然而它也开花。开得米粒大小,隐忍无形,一点也没有花朵的样子。

要不是有蜜蜂,它差不多就被人彻底遗忘了。蜜蜂殷勤,竟日里在荆花的微粒上采花粉,生生地酿出蜜来。因为“荆花蜜”名贵,有化淤止痰兼及养生的效用,卑微的荆棵,才有了一个免予荒火和砍伐,贫贱却安妥地生存下去的理由。

是蜜蜂给了它尊严。

然而蜜蜂却背负上了一种沉重——荆花之微,意味着它的劳作之艰,上百次的采撷才有一滴蜜生成,累死于花间,便是常有的事,颇有壮志未酬,赍志而殁的悲壮意绪。但它们从来无悔,因为,一如圣诗总是唱给受难者,他们被人类感念,获得了永生。

所以,蜜蜂虽小,却终生唱大歌,那是荆花给了它生命的底气。

日前去了一趟苏州的拙政园,得到了一个更深的体味:园中的每处景观,虽匠心独运,构置精巧,但格局都显得小,只有从整体上纵览,才看出大园的气象。盖因景与景之间,一旦交融在一起,在相互映衬、相互依托、相互弥补之下,互为因果,互为前提,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便有了天地间的大美。陪同的建筑学家说,在大化之境中,其实每个“要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没有整体意志,有没有灵魂的统领。一旦融入整体的格局中,轻也是重的。

由此观之,荆棵之卑,蜜蜂之微,是无碍的,一旦它们走进了对方,一同呈现价值,就都高贵了。

所以,古人说,即便是人,也要敬畏自然,不鄙万物。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大地伦理、大地道德。即:在大地上,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每一种生长都有自适的风流。

荆花是有香味儿的,一种略带苦味的药香。白日里它专心地接受照耀,静心吸纳,一到晚间它就尽情释放,满山遍野都有香气缭绕。那时,地面的热气暗自蒸发,便香得浓郁,令人心浮躁。山里男女便欲望蓬勃,忘却日子的穷苦,都往对方的肉里爱。

贫地反而崽多,道理就在这里了。

一如遍地广种必有收成,十里蒿草必有嘉卉,柴门里的泥崽,也有聪颖者脱颖而出,走出山外,弄出一番不俗气象。所以,人杰未必是因为地灵,盖因不毛之地,了无禁忌,能自由生长。也是因为,纤草不做大树的期许,不高看自己,没心理负担,反而渐渐地长高了。

然而外人不这样看,总觉得那背后,一定有可圈可点的三二理由。

上大学的时候,因为自卑,总是躲避那些热闹的场合,众人意气风发的时候,我总是沉默。这反而引起别人的注意,遇事逼着你谈看法。一如狄金森所说:我不畏惧喋喋不休者,而畏惧那静静地待在一隅而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因为他一开口,就不凡。即便别人有期待,我还是依旧胆怯,脸色通红,含笑不语。竟有一个女生主动示好,问其缘由,她说,你为人沉静,脸上有阳光,且唇红齿白。

女同学之间,总会有勃豀龃龉,所以,她每遇不平的时候,都要在我面前发泄一番,寻求支持。我总是劝慰她,你要宽容以待,不要斤斤计较。她说,凭什么?我说,当你能用“不凭什么”想问题的时候,你就会心平气顺,看到别人的好了。她试着做了,果然心结消解,多了愉快,而且还有了很好的人际关系。她问我说,你是从哪儿学的这么善解人意?我说,我从小就不被人关心、不被人理解,反而就学会了关心人、理解人了。

她说,我不相信,一定跟你家乡的水土有关。

到了暑期,她便执意跟我回了老家。

那时,荆花已开得异常繁盛,蜜蜂也采撷得异常繁忙,她被深深吸引,在山野上逡巡不止,乐而忘返。天黑下来的时候,翅翼收敛,但花香迷魂,她冲动地抱紧了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这个时候,我只想爱,不管不顾地爱。

我们吻得很深,地老天荒,来世今生,均幻化在荆花与蜜蜂之间,都想为对方给与。

但是,当我的手,触到她的胸房的时候,弹性与坚挺,有金子一般的质地,不由得想到,这样的贵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属稀有之财,不到生命攸关时刻,是不能轻易花销的。谦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我止于吻。

回到庭院,她激情难平,眼生华光,双腮桃红,声音温柔。父母私下里对我说,这个女子,有大美。

独处一室的时候,她对我说,今晚你就留下来吧,陪我。

我体恤她的似水柔情,与她和衣而卧。

炕还是那盘土炕,却多了一床用荨麻织成的凉席。荨麻多刺,直立在土地上的时候,手一触及,便刺痛难忍。但剖出的篾条却柔韧,水浸之后,褪去芒刺,再编织成席,就是很受用的床具了。躺在上面,虽沁凉如水,却感到了一丝辛酸,因为我第一次发现,粗鄙的父母,无所用心的表情背后,居然有细腻之爱深深地潜伏着,一经察觉,就重。

她说,我就说嘛,你家水土一定个别,你看,蜜蜂殷勤,荆花拂性,你自然多情,懂得爱。

我说,也许。

她说,那你就开始爱我吧,我由你。

我知道她之所谓“爱”的含义,心中的不安便乘隙而生,婉言说道,你累了,早点歇吧,属于我们的日子还多的是呢。

她说,不,我就要眼下。

我对她说,你看见我父母的房间没有,那盏灯还亮着,他们是在等我,我不回去,灯会一直亮下去。

我回到父母的房间,对他们说,她说了,我很久才回来一趟,让我好好陪陪你们。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说,这女子好,不仅有大美,还有大德!

后来,由于分配到不同的区域,相距遥远,而我们又没能力调动,便没有最终走在一起。但是,虽然分离,却没有伤怨,有的是绵长的牵挂与惦念。

用她的话说,因为你保全了我,也就保全了你自己,在我心中,你依旧完整。

她的话,让我很受用,给了我一种做人的庄重。以致在一些人生的关口,我都能给自己的来路保持尊严:山地人虽率性,但绝不放纵。

对她的思念,也化成了一种深厚的东西——对美好情感,始终有不疑的信念。

呃,开不败的荆花,永不停歇的蜜蜂!

虽大地如诗,涵养心灵,但生活有生活的逻辑,总有本心之外的一重重诱惑。为了不迷失自我,需一刻也不能放松做人的警觉。所以,一路走来,我也有了一丝生命的疲倦。但是,一如蜜蜂,是那种无怨无悔、不轻不贱的疲倦。便虽然薄霜涴鬓,却依旧是唇红齿白。自己看重自己。

明媚

故乡的太阳出得迟,但鲜艳,红彤彤的,耀眼;故乡的月亮落得早,但洁净,白嫩嫩的,养眼。与之相对应的,是分明的四季,有毫不含糊的季节特征——热就热,冷就冷,雨则雨,晴则晴,清明爽利,不叫人费心揣摩。于是,人也就有了与之相对应的性情——质直、率性、透亮,爱憎分明。

譬如老姑。从记事起,就分外地明白事理,穿得破旧,吃得寡淡,也从不抱怨。因为她知道,故乡所有不过是瘦山与薄地,自然穷;其中所产不过是玉黍和小米,自然饿——既然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自然要安于忍。所以,她为人处世,一直是心胸坦荡,随遇而安。譬如夏旱,吃水紧张,洗漱类的用度,自然是厨炊后的剩水,她则安心享用,无额外忧烦,她说,只要脸子长得好,污水也能洗得白。譬如秋涝,田堰冲垮,玉米伏倒,众人哀号,她却从水里捞上来泛青苞米,放在柴草上烧烤,吃得近乎忘情,红唇之上沾满炭灰。她说,已然是涝了,不如捡回来一点儿快乐的心情。

到了上学的年龄,祖父找她商量: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哇,一是混学堂,二是随你母亲伺候猪狗。她脖子一梗,响脆地说道,当然是混学堂。她知道父亲的心思——他内心深处重男轻女,觉得女娃子早晚是别家的人,花钱上学纯属白搭,不如早点务农帮衬家境。把一桩堂堂正正的事体,用一个“混”字形容,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绝不能让这种不公得逞。她想,该上学就上学,该嫁人就嫁人,人生一世,应该过的日子,都是应该认真地过的,决不能人为地节省。

初中毕业,就“运动”了,各地学生扔掉书本到处“串连”。

她自然是随潮流而动,去了南方的几个圣地。但不久,即便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但她还是悄悄地回到了家乡,安心地务农。问她原由,她说,原因很简单,即便是动机很动人,但坐车不给钱,吃饭不给钱,住店不给钱,还理直气壮,咄咄逼人,大道理背后就没道理了。之于她个人,高声大嗓背后,感到的总是内心的不宁。

祖父干干一笑,说,不叫你混学堂,你偏要混学堂,混来混去,只混了一个造反有理。老姑只是摇摇头,沉默无语。然而她甘心务农,无论是刮风下雨,也不休歇,直至被评为“五好社员”,乐在疲苦之中。

那时节,天天有最高指示发布,大队(村)部便配备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为了落实上级传达不过夜的硬性规定,便先由村干部收听一下,然后再站在山的巅处,向村落里吼。也是因为山偏地远,收音机里的声音总是被杂音遮掩,一天,村干部吼道:社员同志们,伟大领袖就是跟咱贫下中农心贴心,跟咱山里人一样实在,他说,路上有根桩,桩是木桩。就是说,要想抓革命、促生产,就是要把拦在路上的木桩彻底拔掉才行。

老姑闻之,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个不停。祖父说,有什么好笑的,难道老人家说的不是实在道理?老姑说,经是好经,可惜被歪嘴和尚念歪了,人家那是: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一经解释,祖父说,我说的,领袖是站在高处的高人,怎么会讲像废话一样的大白话?原来是村干部自己编排的哩咯隆啊。

老姑适时地给了祖父一句:说什么混学堂,你看见没,这混学堂的跟不混学堂,到底是不同。祖父无言以对,白了她一眼。他始有所悟,一如山里的太阳太鲜艳,月亮太洁净,这柔顺的女娃子心里也藏着绝不温吞的刀锋。

由于老姑有文化,数算得准,字也写得好,大队(村)就让她当了库房保管员。有个叫柱子的青年,看上了老姑,便常常编排个理由来库房里找她。老姑也喜欢他,每一见他来,总是笑脸相迎。喜欢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柱儿清洁——即便是家境贫寒,衣着破旧,但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而且身上总是有淡淡的皂荚的香味。她认为,有这样的外在,必有洁净的内心,他尊重自己,必然会尊重别人。她对柱子说,来尽管来,别再编排什么不咸不淡的理由。柱子说,这么单刀直入,多不好意思。老姑说,连表达感情都这么曲里拐弯的,生活的路,也不会走得直。

多亏了当着保管,给了他们爱情发育的空间,月明星稀的时辰,他们不必寻觅与躲闪,能自自然然地“粘”在一起。但爱情如火如荼,肚腹却饥肠辘辘,那时节天公刁难,口粮歉收,总是不给人以饱。看着库房里的种子粮,柱子总是若有所思。终于在一次温存之后,柱子把心中的用意明确地表达出来——他把裤腿扎严了,灌上灿黄饱满的玉米。但当他走到库房的门口时,老姑叫住了他,请你把裤腿的东西倒掉。柱子说,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老妈年迈,不耐饥。老姑说,这我自然知道,但孝道的背后,应该是干净的人心。柱子有些恼,说,我把整个身心都给你了,还不值你几粒玉米?老姑说,你的身心是私,库房里的玉米是公,不能混为一谈,要公私分明。

这虽然让柱子顿生尴尬,但还是依了。只不过临走前说了一句话,我以后就不来了。老姑一笑,说,你敢!隔了数日,柱子还是来了。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敬重。因为他不来老姑这里,自己就辗转难眠,折磨自己一番之后,他突然大悟:这个女子内心周正,能辨曲直,有靠得住的好,假如日后有爱情之外的爱情,她也是不会动心的。

果然就是那样。

当柱子到十三陵修水库,旬月不归的时候,有一个人总是编排一些借口,不请自来。那个人是村里的队副,也是一个有堂皇颜面的人。老姑知道他的用意,却也不点破,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脸面、都有尊严,她尊重尊严。那天那个人喝了酒,说起话语无伦次,老姑虽然心生厌烦,但还是笑容以待。到了后来,那个人连无伦次的话也不说了,只是不停地在老姑身后踅来踅去,终于从背后抱住了她。

老姑果决地挣脱了他,说,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哪能这样造次?

那人说,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不管不顾地想。

老姑抄起一把利剪,毫不含糊地说,那好,你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卵子,那我就替你管一管。

那个人吓坏了,落荒而逃。

一如太阳落了,还会升起来;月亮缺了,还会圆——再见到那个人,老姑还是晴朗无云,微笑以对。因为她有的是日月性情,不挂阴霾。那个人也就很快恢复了原有的自在,悄悄地对她说,本来是想报复的,把你的保管给抹稀了(撤掉),但看到你依旧是尊重的表情,我自然也就找回了自重与敬重,咱还是相敬着做一辈子好兄妹吧。

日后,那个人果然为人周正,不仅对老姑好,也对乡亲们好,经商发了大财,也无暴发户盛气凌人的样相,而是很谦和地为村里修了一条水泥马路,走进人心里去了。

叙述至此,我心中有光,不禁想到,好的日月,自然要孕育出好的人。换句话说,透亮孕育透亮,明媚孕育明媚,在温暖的作用下,暧昧和阴冷,是难以存在的。

(选自《十月》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