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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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疼痛与飞蛾(2)

进了大门是一条两米多宽的甬道,水泥路面,很久没有修复了,有的地方破碎了,显得坑坑洼洼的,坐在父亲身后的自行车座上,有些颠簸。这时候,我总是双手紧抱着父亲的腰。过了这个甬道,向左拐弯,是一片冬青林和高大的樟树,夏天走到这里分外凉快,而冬天则有些阴冷。我的家在樟树林下左侧这幢楼的最后一个单元,是底楼朝西的房间。房子有些旧,也不大,是爷爷留下的,但足够我们住了,我一直觉得我们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

直到那天。

许多时候,我心灵麻木。只要忙于纷繁芜杂的事务,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我就觉得,其实,我也是幸福的。我不必考虑那个心灵深处的洞,那个深深的黑漆漆的洞中,曾经灌注着的无垠的忧愁之水,像春天的潮水一样,有时候漫过头顶,让我深深地窒息。是的,多年来,我习惯于忙碌了。忙碌,真好,真的很好。

缪琴说,她已经将喜糖买好,在海市的婚庆用品市场,一共五百包,应该足够用了。她叫商家装了箱,骑着电瓶车,就将它运回了家里。她爸爸和她一起扛上楼。她爸爸说,这样的体力活应该等我回去一起干,不然,成家找男人干什么?她说,也许是习惯家里没有兄弟了。父亲一向身体不好,为了照顾家里,原先,煤气瓶还没有送货上门的业务时,她会用自行车驮着一路走去又走来。所以,她的身上没有城市女人的娇惯气息。

她和我说话的口气也是直通通的。她在夜晚给我打电话,说,刚洗漱完躺下,累了大半天,终于把喜糖运回来了,叫我放心。她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她也是能顶半边天的。

娶妻应该选择这样的女人,我一直这么觉得。不知是哪本书里看到过,好像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吧,那个主人公白嘉轩的姐夫朱先生,曾经有过经典的言论,娶妻应该娶那种哪怕自己死了,也能独立把子孙扶持长大的女人。职业决定我要经常外出,一旦走进婚姻,妻子必须面对经常独立操持家务的现实,还要辅导培育孩子。从我看到缪琴的第一眼起,我感觉这个女孩身上应该具备这些品质。

而眼下,婚姻正一天天走近,这是我人生面临的又一件大事,对我俩都是一种考验。诚如我的判断,缪琴不是那种等待我去帮她料理的女人,对于所有的事务,她似乎都能操持得井井有条。这一点,让我想到母亲。但是,和母亲相比,缪琴毕竟是不同的。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母亲在客厅里喊。我在房间里,靠在床上,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柚子树已经很高了,那是母亲把吃剩的柚子核倒在泥土里,自己从墙角长出来的树苗。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把一株壮实一点的树苗挖个坑种好,现在,它的树冠已经越过第二层楼房了。树挡住了阳光,现在,我的房间比以前更加阴暗了。记得它长到一层楼这么高的时候,正是我天天望向窗外,在窗口一站就能发上数小时呆的时候。父亲曾经拿了大剪子把靠近窗台的叶子剪去。但是,每年春夏直至秋季来临的时光,柚子树毕竟是清香的,那种蓬勃生长的气味时常像晚风一样沁入窗帘,给我沉闷的青春抚以安慰。

我没有兄弟姐妹。曾经,我天天看着柚子树,和我一起长个,就好像兄弟一样。兄弟,你知道我的心思吗?我曾经看着它这样想,因为日日相对,我知道它了解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它对我的了解甚于父母,甚于周围所有的人。我记得王家卫《花样年华》里的男主人公把秘密对着一个树洞倾诉的镜头,这并不是王家卫首创的,我很小就这样做了。只不过,我不需要树洞这样一种形式。我只需站在窗口对着它,叫它一声兄弟,我知道它便会理解我。有时候,我对着窗户自言自语大半天,这些都是说给它听的。只有这样做,我才能遏制冲出房门,走上街,叫住和我一样大的年轻人,问问他们怎样面对人生无解的疼痛这样的问题。我想象中,自己像一个失神的疯了的孩子,他走上街,只是希望得到安慰,希望得到同伴,希望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希望有人告诉他,这是一件多么平常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啊,希望有人跟他说,其实大家的人生都差不多,你遭遇的并不坏。

他知道自己不能疯掉,不能让人家以为他疯了,因此,他不能上街,不能走出去。还好,这里有一棵树,如果没有树,他或许会养一条狗,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它听,长期以来,他只能这样。

我站起来,打开衣柜的门,寻找家居睡衣去洗澡。婚宴的事情,说起来也简单,几个问题早就考虑好了,洗完澡再跟他们商量吧。母亲为我煮面条,并放了从门口菜地上新采摘的青菜和晚餐吃剩的排骨。母亲在,家是温馨的。父亲躲在自己房里看《新闻联播》,他偶尔会大声地提醒母亲:“明天不要买鸡了,禽流感又要来了!”

“要不要再出来吃一点?陪儿子喝一口吧?花生米,我再拿出来?”母亲问他。他也就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地出来了。母亲把一小碟花生米端上了桌,又剥了一个皮蛋,放了酱油、味精,又切了一点海蜇丝,用酱油和醋腌渍了,端给我们。她拿了一双筷子给父亲,父亲接过来坐下了。母亲切了一片黄金瓜,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吃。

“日子定在10月26号,是缪琴的生日。那边她爸妈说了,准备放在海华大酒店,大概十桌的样子。我们这边,爸妈你们看是在哪里摆?请多少人?准备多少礼品?”

“放在家里吧,大不了请个厨子,自己烧,货真价实。我也好久没办过酒席了,我烧的菜,亲戚都爱吃。”母亲咬了一口瓜,说。

“你妈说得没错,家里摆也省些钱。”父亲夹了一颗花生米,一边嚼着一边点头。

“那大概请哪些亲戚朋友呢?你们写个单子吧!酒席大概配哪些菜,控制在多少钱一桌,你们定。外面最少恐怕是一千块一桌,家里可能五百块就够了吧?”

“五百块,不包括烟酒应该是够的。现在物价多高啊!”母亲说。

“我积蓄不多了,酒席只能出到五千块,不够的要靠你们贴了。”

“这个你不要操心,家里这点钱总还是有的。”父亲抿了一口酒说。

是啊,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家都是我坚强的后盾。父亲这么多年来,老了些,脸上的皮肤起褶子了,还有两三根眉毛突兀在外面。

我曾经有一千种设想,父亲会怎样继续他的人生呢,我的人生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呢?这种焦虑从未停歇,从小到大,如影随形地紧跟着我。直到毕业,我看到父亲仍然一如从前,他和母亲手挽着手,每天傍晚继续散步。

男人,是软弱的。我曾经这么想。

我的想法否定了父亲的人生。我发现,我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我拎起包裹,买了去海市的火车票。

那是毕业后的第二年。

但是此刻,我望着父亲,突然,真想伸出手去,在他有些驼起的背上抚摸一把。我想,我要成家了,父母都在,真好。有这样一个家,真好。这样归家的夜晚,团聚在灯光下,真好。这个叫“团聚”的词,创造得真好。

是的,这种状态,多年前,我曾深深厌恶和痛恨的这种气氛,这个叫作“家”的概念,此时此刻,它真的很好。

真好。我能说些什么呢?许多个夜晚,我的泪水潸然而下。除了离家与想念,我能做什么呢?有时候,人是天生无能的动物。是的。我很无能。一想到这点,我就疼得撕心裂肺。

我理解那些离家出走的孩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面对疼痛,我想,我至少可以出走。那一刻,我摸着自己的大腿和胳膊,居然第一次感到了欣喜。

选择导游这个职业,是父亲教会的。遭遇那些痛苦之后,父亲学会了搓麻将。起初,他找单位的同事搓。然后是亲戚。最后,大家都知道他爱搓麻将了,只要邻居一叫,他就去。

闲暇的时光,譬如双休、节假日,他一半的时光差不多都在麻将桌上度过。也是那时候起,他抽烟越来越多了。有时他出去半天,有时出去一整天。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一般把我带上。在麻将桌边支开一张桌子,让我在那里写作业。作业写完,就看他搓麻将。奇怪的是,我的成绩一直很好。麻将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放在眼前毫无吸引力的诱惑,我是它的绝缘体。

我一直是个沉默的成绩优异的孩子,按照老师对我的预测,我应该考入重点高中,读重点大学。然而,初中毕业,我决定去考中专。上初中开始,父亲为我安排了住校。我已经懂事,我想,父亲是理解我的。一天下午他走进我的房间,把手掌放到我还没有发育变宽的肩膀上,用沉闷的语气对我说:“儿子,你已经够大了,我看你还是住校去吧!”我根本没有思考,应诺脱口而出。

初中在离家两小时的郊野,一片荒凉的草地里,圈起长长的围墙。我在那一片围墙筑起的天地里,待了三年。一周,我回家一次。自己坐公交车,换三趟车。这对我的人生是一种锻炼,它使我早早地觉得,羽翼已经丰满,渐渐适应了离家的生活。我是一株野地里的植物,我常常有这样的错觉。我想,有些植物必须在野外才能健康生长,我就是。

我读的中专是一所技校,我这样骄人的成绩读技校简直是人才浪费,老师们都替我惋惜,但这些改变不了我读中专的意志。我只是想早些工作,早些独立。

填志愿的时候,我填了导游专业。一方面是因为,我想满世界不要钱地跑去看看;另一方面是,我想,一年到头,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游离在家外,而不用像父亲那样。

在认识缪琴之前,我谈过两次恋爱。第二次恋爱的对象是我倾心喜欢的,她叫颜珍珠,是个苏州女孩。她长得美,说话轻声软语,听她说话,总觉得耳朵里毛茸茸的,痒酥酥的,叫人舒服。她很会照顾人,我带团到苏州,她是地陪,因为半途天气变化,我感冒发了低烧,她一边照顾客人一边照顾我。她是正规大学毕业,普通话说得很标准,也能唱歌哄客人开心。我真的很喜欢她。我们交往了一年,她把我当结婚对象了,可是,最后还是分了手。有一个细节,我总是不能忍受,而她也难以改正。我想,这个细节会成为我的心病。我可不想过一辈子有心病的生活。

我对颜珍珠产生感觉源自她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那天,我发烧了,就把手臂搭在前车座椅背上,头靠着手臂。大约是时间久了,她觉得不对劲,就走了过来。她把头低下,凑近我,长发低低地垂下来,在我的耳边摩挲,她把手臂搭到了我的肩膀上:“喂,怎么了,你?”

我没睁开眼就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她身上那种扑鼻的青春气息,这种气息深深地淹没了我,也许是长期劳顿产生的欲望,我突然萌生出一股冲动,希望把她拥人怀里。这渴念一直激励着我,一直到我把她追到手为止。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她上床,听她在我怀里像小鹿一样咻咻不止的声音。

她是我的深爱。

可是,让我不能放心的是,她在顾客面前也是这样招蜂引蝶的姿态。与男顾客,她从来不避讳,她在他们的鼻子前甩长发,用手拍他们的背,挨近他们的身体,膝盖蹭着他们的大腿。这些在我眼里属于打情骂俏的动作,在她看来,纯属天性所致,一切是那么活泼自然,她因此显得可爱而富有魅力。

是的。她是那么富有魅力。

我不可能娶一个魅力型女人为妻。这与工作无关。

和缪琴在一起,从来没有那样爱至骨髓的感觉。她是沉闷而直自的,直通通地讲她的意见,都是一些琐碎的家事和单位里的事情。我们的恋爱从始至终都很平淡,没有波澜起伏,没有锥心与不舍。但是,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很安全,很平静。

我需要这种平静。

导致我离开家的直接原因,是第一次恋爱的失败。

初恋失败,是我生命里的第二个痛。就像在第一次伤痛愈合的新的疤痕之上,不小心又划了一道口子。我也不知道,是否本来就注定我是个伤痛之人,所以,会将伤痛持续下去。或者,伤痛就像一个妇人,一个病母,会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新的伤痛。

惠芬是我的初恋。她是朝阳小学的美术老师,沉默内向的女孩子,长得也不好看。我对她的职业感兴趣,一个搞美术的女孩,会把家里布置得很艺术,也会教育孩子从小培养美感。

她是翠锦阿婆的外孙女。很小,我就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碰到她。当大人们忙碌的时候,她就和我一起玩。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她很小就喜欢画画,我房间的一面墙上,都是她留下的印迹。她说,我可以和她比赛,画校园里的花草,或者画教我们语文的张老师,看谁画得像。我对画画很有兴趣,但是,天赋不行,画出来的几乎都是不成比例的几何体,缺少想象和形式感。那时候,我们的个子还很小,只能在地板上方一米不到的地方画。惠芬在墙脚线上画了很多花朵,花朵们五颜六色,用蜡笔涂制,上面一条条打着斜斜的小草,碧油油的颜色。惠芬说,应该画个太阳,必须在天上,就是屋顶下方高高的地方。她够不到。我说,这个简单,不就是一个圆吗?于是我搬来写字桌,上面又放上方凳,让惠芬扶着,一步步爬上去。我画完了圆,惠芬在下面递给我蜡笔,我用红色和橙黄色涂满它。一个火红的太阳挂在天上了。

后来,每个暑假,惠芬在外婆家待的时间长一些,做完作业,她就会溜到我家来。后来这些年,她在这张画上又陆陆续续地添了好多东西,包括房子、小溪、田野,还有我和她,一排大雁、一群公鸡和母鸡。画上的我穿着白衬衫、绿色军裤,很帅气的样子;画上的她穿着红裙子,留着长长的头发,像圣斗士星矢希瑞一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