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灵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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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早茶

六叔的一天,是从烧水、喝茶开始的。

每天天不亮,他就在靠墙角的泥台子上,支把泥壶烧水了。

壶,是乡间烧制的那种高梁、大肚、壶底深深地凹进壶肚里的黑泥壶。旺旺的小火燃在壶底,不会有丝毫的火苗废在外头。

烧水的秫秸,头一天午后晒脆了收进屋来,待次日早晨,要烧水时再用锤头轻轻颠裂,两头一尾或一尾两头地将三根秫秸搭配开,让火苗儿旺到最后,正好一壶水也就烧开了。

这壶水,若六叔自己喝,也就足够了。可偏有茶客们不等六叔把那壶水烧开,就手托着烟袋,一路咳嗽着,推开六叔家临街的那扇柴草门,问候都不用问候,进来就摸个草墩子,或是找条断腿的小板凳坐下了。

都是乡间的老人,抽了一夜的旱烟,一大早来喝口茶润润嗓子。如西街杀狗的王狗瘦,后街剃头的仲大嘴,都是六叔家的常客。他们来的次数多,但都不白来。乡里乡亲的,谁给谁一点好处,心里都是有数的。像剃头的仲大嘴,手里不缺零花钱,隔三岔五地就带块茶砖,那种茶砖有火柴盒那样大,很便宜,七八分钱一块,一块能喝三五个早晨。有时仲大嘴也秤二两诸蓝,尽管那是茶叶中比较孬的一种,可喝着总比茶砖好,就这还不能常喝,太贵!比茶砖贵不少。王狗瘦呢,虽不带茶砖诸蓝什么的,可他家里杀狗,常带块狗骨头或扒去皮肉的狗头什么的,给六叔解解馋。啥都没有的大奎他爹,就让大奎给六叔担水。专到远处担甜水。

这些老人,一早晨凑到一起,穷啦乎啦乎,是很开心的。偶尔哪个早晨谁没来,还要相互念叨哩——

“哎!王狗瘦怎么没来,搂他婆娘睡过去了不是?”

“操!他那个麻脸女人有什么好睡的。”

“没准又去西街田寡妇那儿了。”

王狗瘦和田寡妇相好,都好多年了。村里人都知道,他自家那个麻脸女人也知道。知道了也不去管他,管也管不了。

“王狗瘦就那德行!”

“嗨!还别说,这也叫本事。”

“……”

正说着,就听门外一声咳嗽。王狗瘦来了,手里正拿着半块热乎乎的狗头呢。进门先递给六叔。

“老六,你尝尝,这是条老狗。香呀!”

六叔也不客气,接过去,转着圈儿想找个有肉的地方,找半天也不知在何处下口,就那么对着一块有板筋头的地方咬下去,且连歪头带瞪眼地拧上一阵,也不知咬到一点肉没有,就连声说:

“香!真香!”

随手把那骨头再递给一旁的仲大嘴和大奎他爹。他们啃了,都说:

“香!”

“真香!”

这时的王狗瘦,就很得意的样子,笑。

回头,喝茶时,自然要把田寡妇放在口中“嚼”。

多是剃头的仲大嘴引头,问:“昨夜,去没去西街(指田寡妇那儿)?”

仲大嘴是个光棍,最爱说些那个。

王狗瘦露个大豁牙,说仲大嘴:“你以为那东西是蜜罐子?那是个卤坛子!”

仲大嘴说:“幸亏是个卤坛子,要是个蜜罐子,你还抱住不松手哩!”

大伙儿都笑。

仲大嘴和王狗瘦也笑。

等真扯到田寡妇的“细处”时,王狗瘦还真说了田寡妇身上的许多好处。

仲大嘴那个美哟!好像他自己也去了一回似的。

赶问到那个早晨的茶好不好喝,水甜不甜,是哪口井的水时,六叔是最有发言权的。

小村不大,吃水井有五六口。每一口井的水,口感(甜或咸)都不一样。但六叔都能一一品出来。

可王狗瘦不行。他每天尝狗肉汤尝的,什么东西到他嘴里也没了味道。可大奎他爹偏要考他,好像是炫耀水是他家大奎担的似的。

“怎么样,今早这水还中啵?”

大奎他爹经常这样问王狗瘦。

王狗瘦每回都点头,说:“中!”

“能尝出是哪口井的?”

“嗯!再让我尝尝。”

王狗瘦咂摸咂摸嘴,明明是东沙岗上的,他偏品出是西街田寡妇家门前那口井的。

这就得把田寡妇再搬出来“嚼”一遍。

等六叔发话时,那才是一句一个准儿。

有一回,大奎在东沙岗挑两桶水,走到半路,绳扣断了,两桶水还剩下不到一桶。再回去重挑,桶里还有大半桶水;不回去挑,桶里的水所剩无几了。大奎一琢磨,就近到田寡妇家门前的井里又打了一桶,挑到六叔家也没吱声,往缸里一倒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六叔端着茶碗,怎么品,怎么不是味。末了,他一口咬定,这水被大奎搅和了,并指明是东沙岗的水和西街田寡妇门前的水搅和了。

几个老哥们不信,找来大奎一问,还真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