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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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麻友小凯

几个月没打麻将了,这是少有的事。

原因是小凯兄出国了,要去整个夏天,要去纽约看他的妹妹,要到美、加两国的一些地方游历,用他的话说,未来气候变暖,有些冰雪景色就看不到了。对此我挺不以为然的,因为那些冰雪对我们的影响,哪有生活里少了麻将那么现实?

和小凯认识,可能就是从麻将开始的,算来已是20余年前。那时我在一家小出版社做编辑,他在一家大出版社做编辑,两家是在一个院子里办公。他随和,大家一见如故,他又贪玩儿,大家一拍即合。那时一起搓麻的朋友差不多都会下围棋,他也曾试图补上这一课,旋又放弃,这也是他明智,围棋毕竟不像搓麻那样容易上手,锲而不舍地琢磨它实在不必。又因为他本是诗人的性情,比之黑白世界,可能五言七侓的天地更合他的口味,更适宜打磨他的胸中块垒。

我不写诗,所以我们不是诗友。他不下棋,所以我们也不是棋友。我们的共同处大概是都有点消沉,都不属于那种伸脖子念着“吾将上下而求索”而励志奋斗的人,所以彼此也不是畏友。我们只是麻友。

虽然他没有深入学棋,但是能理解棋中的玄机,有时也会专心地旁观别人对局。他有赠我的一诗说:“儒雅天然数小平,纹枰对弈远功名。一招勘破万千劫,四面埋伏百十兵。黑白分明生死薄,纵横交错论输赢。不须似我鬓霜降,王者之音为汝鸣。”引用这诗不是我不知惭愧,是为说明我们之间的理解和感情。诗的末句扣的是小女的名字,我为女儿起名王音,暗含“最高指示”的意思,说破后意近荒唐,不过也是中国做家长者见怪不怪的通病,他又年长我8岁,诗句由此而来。后来因为婚变,女儿已经改名换姓,重读此句,滋味只在自己肚肠里。

有几年我在海外漂泊,小凯是朋友中给我信最多的一位。我在中餐馆打工送外卖的时候,写过打油诗《外卖歌》寄给他看,他马上写了一首五律给我,诗曰:“故国有闲士,他乡外卖郎。鸿书几万里,鱼素两三章。调侃皆深意,打油韵味长。冷观大世界,一笑渡沧桑。”看他的诗,不仅知道他记得往日的情分,而且知道他能体会我思乡中的无奈和惆怅。

回京后我偶尔写写散文,其中《戈宝权伯伯漫忆》和《楼适夷伯伯性情印象》两篇,曾发电子文本给他看。这是因为我知道,戈先生曾为他们社的大型图书做过顾问,楼先生与他同是野草诗社的成员,而楼先生的女儿也与他同事。他得我小文后再会面时,竟对我背诵起了普希金的诗,不是戈先生的译诗,是用俄语!流畅且富于激情,让我有小小的吃惊。虽然我知道他们那时代人多有学习俄语的经历,也知道他已故的父亲是资历极深的俄语译员。他背诵的那首诗,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另外有一篇怀念巴金的散文,题中原用了“缘吝一面”几个字,他告诉我通常应写作“缘悭一面”,此后此文题目才改为《与巴金伯伯缘悭一面》。

我的麻友基本固定,始终是20多年前的十来个人,至今很少变化。又因为人多相聚不易,全员聚会往往是长假中才有,小聚聚则是一月两三次,到者也都是这其中的人,其中必有小凯,因为通常是他提供场所,而且他会耐心地安排道具,张罗茶水饭食。小凯有两处房子,都做过我们的活动场所,其中一处,前两年还购置了自动麻将机。

小凯也豁达。一度大家约定赢家要为午餐买单,那以后小凯常是输家,偶有一次是他赢了,当然履约,可是下午他又成了大输家,通算起来全天也是输的,买单就成了雪上加霜的笑柄。他有《麻将咏》一诗:“四人围坐解无聊,南北东西手段高。摆尾金龙一九万,开屏孔雀四七条。缺门无字争全绿,钓将捉魁打断么。规矩和牌先约定,输赢淡漠乐逍遥。”

前引的诗,都收入了《七闲堂诗稿》一书,那书是他在2004年自印的。所谓“七闲”,是他旧作中有过“闲山闲水闲云,闲花闲草闲人”的句子,又加上家有闲书而集成。我知道他写那首《清平乐?赋闲》时,年仅25岁,在那样的年华里,遭逢的是社会上最匪夷所思的日子,他的家庭和他本人都受到今人难以想象的对待,他那所谓的闲情里,该有多少激愤!时过境迁,万事蹉跎,而今他的闲情之下,分明也跃动着壮志未酬的心。

随便四个人四双手,就能围在一起码城墙,可是像小凯这样的麻友并不易得,我们不必谈天说地,方城戏中的一句隐语,玩笑中的一个眼神,无不传达出引申之意。如果座中没有他,麻将也不是我心中的麻将了。我一心等他回来。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