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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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美国做外卖郎

7月里读报,闻宾州费城又发生了中餐馆外卖郎被害的惨剧。受害人只有24岁,遭潜入餐馆行窃的歹徒枪击身亡,时间是6月30日,凶手在逃。此类报导已记不得看到过多少次了,同胞遇难牵动我心,又兼有过在异国做外卖郎的亲身经历,关注更深了一层。回顾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5年间,我在科罗拉多州的首府丹佛市和维吉尼亚州的费尔法克斯县两地,陆续做过外卖郎这个行当。

记得在丹佛,先以笔试取巧考下了临时驾照(事后尝到过自欺欺人的苦果,在此不赘),学驾驶一周后,即考取了正式驾照,当天下午就联系了一家餐馆,转天就开始去送外卖了。那家小店叫王记厨房,老板即是厨师,老板娘即是跑堂,店里主要是做“堂吃”(客人上门用餐)的生意,外卖生意来得清淡。老板给外卖郎的底薪是1000元,在月初和月中支取,外出送餐1单,老板付给1美元,另外可以从客人那里获得数额不等的小费。这活儿干净也不累,就是开车找路,找得快就有机会多送,收入会随之增加。送餐要自备汽车,汽油及维修保养也是自己的事。那是90年代末,汽油价格约为现在的三分之一,1加仑(3.785升)是1美元挂零的样子。

在这家餐馆做了1个月就辞工了,只身驾车横穿北美大陆,去了美国东部。落脚的地方是开头提过的费尔法克斯县,它在大华府区域内,去华盛顿市内不到半小时车程,这个选择是小学同学建成、建新兄弟促成的,他们已经在那里“插队落户”,告诉我该县连年被评为全美的首富之区,有较好的工作机会。到那儿以后,去报社去商场都试做过,又都由于工时长和待遇平感到不耐,于是重新做回了无拘无束的外卖郎。

还算幸运的是遇上了一家生意不错的店,所以做得较长。这边的待遇是每小时底薪5美元,每单另付半个到1个美元,单程超过6英里的单子也另付1美元。每天下午四时上班,工时比丹佛缩短了一半还多,又因为订餐的客人较多,收入反而倍增。这家店用了四五个司机,生意忙的时候用到七八个。通常在中餐馆送餐的都是华裔,但这家除了我全是老美,他们身上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受教育水平不高,二是单身,后一点虽然是巧合,恐怕还是与处身社会下层有关。外卖郎之间虽有竞争,大致还算得上相安无事。其中大个子范比较刁蛮,胖子斯蒂夫与他有过芥蒂,并几乎演成冲突,我也不喜欢范,但隐忍不发。尽管做这行的人称不上绅士,我还是愿意在竞争中保持体面。南美裔的马文是个乐天汉子,天天满脸挂笑地哭穷,我和老板娘有时故意将马文念作“马粪”,他问过一次什么是马粪没得到回答后,就非常聪明地不追问了。斯蒂夫和马文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机,跟我比较投合,他们愿意忍受我的洋泾浜英语与我聊天,这种谈话可以拓展我的见闻,从中了解鬼佬的生活状况或思维方式,也学到一些汽车保养知识。谈话时常因为我表达或理解的障碍难以为继,又时常重新拾起。常有人说做外卖郎的中国人里卧虎藏龙,这话或有些夸大,但要说中国外卖郎比老美外卖郎素质高也不是虚言,这项工作入行容易,工时灵活,从业者流动性大,来自国内的商人、演员、白领、博士生,都可能因各自的原因暂在其中栖身。有个《海外十大怪》的顺口溜就说到,“海外第五怪,好男人送外卖”。曾有朋友到餐馆看我时开老板的玩笑说,你用的是******的秘书啊,老板只是稍感意外,竟信以为真。

在这个行当里所遇到的事可归为两大类,行车问题和人际关系问题。

行车方面的问题,包括找不到送餐地址、交通违章、汽车故障等,都是不只一次地遇到过的:找不到地址通常是在雪夜,道路或建筑标识被覆盖以后,有个雪夜我还把车开入了私人庭院并陷在了那里,那家主人喊来了警察,警察再喊来了拖车,搞到夜深才脱出困境。汽车故障的起因是保养不当或驾驶不当,送外卖越是恶劣天气越忙碌也越多意外,仅是雨夜中停靠到路边换轮胎的事,就发生过不下三次。交通违章多是因为赶时间,其中超速最为常见,也发生过被他人追尾,另有一次是有人把故障车停在了道路当中,那段路原本就没有路灯,那辆车也未开车灯,待发现后采取措施,仅堪堪避免了碰撞,两车都擦伤了,同时又造成了自己被后面的来车追尾。

人际关系的问题,包括老板做事不公和客人不善,也是很难避免的:在丹佛王记餐馆的时候,有个时常订餐的白人妇女住处特别远,因为她是聋哑人,老板交待不要收她小费,但餐费是毫厘都要算清的,这样教人做绅士的做法似曾相识,与国内的单位领导教人做先进有异曲同工之处。老板在分派订单时厚此薄彼,对外卖郎的收入有直接影响,自然也会影响到和谐。客人拒付小费的行为,在业内称为“打铁”,通常较少遇到,但背运时也可能一天里两度遭遇。收取小费是美国服务行业的潜规则,餐馆业者60%以上的收入来自小费,可以说从业者已经视之为预期收入,而客人支付小费差不多也可以视为天经地义而并非慈善之举;就订餐来说,客人如果想省下小费,采用自取的做法是自爱的选择,事实上一些自己取餐的客人也会付小费的。一般而论,这可以折射出客人的道德和教养水平。2000年里,克林顿夫人希拉里曾因为用餐未付小费,饱受媒体嘲讽。一些待人慷慨的客人,在我记忆中也留得较深,其中也有特殊的例子,某次有客人要求买份报带给他,我依从了他的额外要求,通常一次送餐5元小费已经很好,我那次竟拿到了25元;当时正逢美国股市处在颠峰时期,后来随着网络股的泡沫破灭,随着安然公司倒闭,股市狂泄,世人多收紧了钱袋,那种事再没有重现过了。送餐中也遇到过有点儿浪漫的事情,比如被年轻的女客人称作甜心,会小小地紧张一下,其实那可能是人家看到了外卖郎的辛苦,一种表明领情的方式;又比如遇到过漂亮姑娘在生日里订餐,送达时她迎上来侧过面颊索吻,后面还站着她的姐妹,也示意我从命,那次是慌里慌张地吃了一次人参果。

那些日子里,各地发生过好几次外卖郎遇害的事件,远在国内的父母和哥哥最关注这类报导,非常为我的安全担心。其实在这一点上,我心里基本有数。凡是出事情的,多是纽约、华盛顿、费城这些大城市中的人口密集区,尤其是黑人居住区,在那种地方,华裔外卖郎既是少数民族,又是弱势群体,身怀现金又目标明显,最容易成为不法分子的攻击对象,工作的危险性很可能不低于警察。而在费尔法克斯这样的地方,地广人稀,犯罪率是很低的。

做外卖郎的一段经历,是个人旅美期间重要的内容。在这个行当中认知异国的乡土,了解异国的人们,也借它谋生并能薄有积蓄;在丹佛的高原骄阳和维州的雨雪冰霜中奔忙,使原有的颈椎病不治而愈;在送餐中看月圆月缺,邂逅美丽善良的野鹿和狐狸,使积郁的戾气也消于无形。余下困扰我的事情,莫过于难以割舍的乡情。现在找出在千禧年写的一首打油诗,用作此文的结尾吧,其中说到外卖郎的辛苦多有夸张,说到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是真情实感。

《外卖歌》

我是中餐外卖郎,终日奔波在路上。身与汽车相依傍,就像蜗牛驮着房。

要赚洋钱凭血汗,忙里无心思炎凉。豪宅美姬阅无数,却有山妻未敢忘。

疲劳只是寻常事,打铁从来没商量。暗夜警车最恐怖,犹如巨鲨潜海浪。

思乡月亮如屏幕,奈何图像欠周详。雪花疑是慈母泪,化在脸上沁胸膛。

莫问前路有多长,且学马牛在磨坊。来日还乡慰高堂,再聚相知说苍黄。

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