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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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在俄克拉荷马劫后余生

70号公路在北,40号公路在南,是贯通美国东西部的两大动脉。五年前从丹佛去华盛顿的时候,是自西向东,只身驾车行走70号公路,现在就要结束旅美生活了,改由40号公路东向西行,似乎是当然的选择。计划到西部看看,然后仍回丹佛料理一些事务后回国。

这次有她同行。这天是2004年元旦,是上路的第三天,行至俄克拉荷马州界内。

从华府有名的富庶小城费尔法克斯出发,第一天驶过维吉尼亚州南部山区,落日余辉映在远近高低的树冠上,光影变幻的层次如此丰富,那是油画或摄影作品绝难表现出来的;待到太阳没入远山,背衬霞光的山体轮廓简洁而有力度,给人莫名的感动;身体有些少的高原反应,分明是近旁的声音,却恍惚似在远处。第二天驶过了田纳西州和阿肯色州,一是田园音乐的发源地,一是前总统柯林顿的故乡;行到密西西比河之前,有座金顶教堂巍峨可观,车到河畔,过桥要在鱼贯而行中保持距离,尽管只能偷眼去看那诗情画意的河水,思绪已经被它牵去了马克?吐温的世界。

今早是7点半钟离开旅店上路的。九点在城外加油打尖,进小店看看纪念品,选中一个牛仔牧牛图案的磁贴画,想拿给属牛的女儿。一路向西,将至数年前游历过的新墨西哥州,穿越它便是亚利桑那州,激动人心的克罗拉多大峡谷就在那里,对它我期待已久,“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宿愿得偿以后,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直抵洛杉矶了,阔别三十余年的世交其康,正在那里等我,昨天他在电话里说,会安排时间陪我去好莱坞星光大道,去某处幽静的海湾,等兑现了这个菜单,再一同去拉斯维佳斯赌城,对了,那里的饭店客房也订下了。

不知怎么的,眼皮有些发沉。可能是这两天长时间驾车吧,要看路标,要看景物,还想看百态的世人,眼睛怎么会不累呢。另一种可能,是等在前面的新墨西哥州于我较少新鲜感的缘故。我提出了请她驾车,这是非常非常少有的事。路边重复闪过同样的巨型广告,上面是全美地图,在俄克拉荷马州的位置上,画的是一头黑白花牛……。我想打个盹……不能确定入睡了与否,骤然觉出了有什么不对,睁眼看时,前面右车道上是一辆大型集装箱车,我们的车子似在左车道外的路肩上,车头猛烈地抖动着,显然是失去了控制,正偏离大路冲向三四米之下的草坡。

无所作为地任车子颠簸前冲,一个心念闪过:这就是最后时刻了吗?

这里是宽阔的、松软的草坪,它将两侧的公路隔成了单行道。我们还在车里,车子没有四脚朝天也没有侧翻,不过所有的玻璃都破掉了,车顶也凹了下来。看看她,似乎并无大碍,她说了“对不起”,又说“还是你开就好了”,看我的眼神显出惊魂未定。我当即宽慰她说我没事,几乎同时,觉出了前额部位的灼热和麻木,血从头顶上流到了脸上衣领上和不知什么地方。她说,刚才是在超越那辆集装箱车时失去了控制,时速过了80英里(130公里),车子是翻转了三周之后才停住。这样我才知道自己在短时间中失去了知觉,这时约在上午10点,我们在车里动弹不得。没过一会儿,看到不同方向都有人跑过来,有男人有女人,他们问我们是不是OK?他们叫我们不要动等待救护,他们不停地对我们说话,我知道这也是一种救护,作用是避免伤者昏厥。

救护车来得不太快,救护人员先用单子蒙住我们的头和身子,之后用电锯把车门锯开。我想试试自己走,但是被不容分辩地挟持上了担架,脖子被项圈固定,头也固定在了担架上。救护车很快开动了,为了量血压和输液,他们把我的两只衣袖都剪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这衣服今天刚上身,很适合我很有些飘逸的。他们告诉我,不用担心车和行李,会有人帮忙料理的。他们全都不是专职人员,是本地的志愿者。

当地只有一所小医院,先拍了三张片子检查有无骨折,之后进手术室缝合伤口。手术中除了天花板和仪器,只能看到医生那张不很讨人喜欢的脸。他的手不是很稳定,故作轻松的笑话也很蹩脚,但是能体会出他的善意。中途听到对话,知道她坐着轮椅来到我边上了,她体检没发现问题。稍后听见警察来了,为她做口录,开超速罚单,注意听清了188元的数额,随即也意识到俗到入骨的人有多么不可救药。警察又来问我要不要起诉她,这挺新鲜的,虽然放弃了这个权利,但心里很认可这个程序。也可能,这个问题是后来保险公司向我提出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有位白人妇女从出事现场一路跟来,主动征询能为我们做什么。想想要顾全原有的行李和杂物,只有租车一途。出事的地点在一个叫Sayre的小镇附近,要去大地方租车,往返要花费5、6个小时,这差不多也是医院要求我留下来观察的时间,于是决定我单独留在医院。我被安排在一个小病房里继续输液,有电视,却没有精神看,有瞌睡,却睡不着。头上的伤口又痛起来并且还在流血,这倒不太在意,难以忍受并不无恐惧的,是胸口出现了尖锐的巨痛,医生给我的解释我听不懂,不过看上去医护人员的神情都很轻松。这胸痛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使我行动不便,持续到一年多以后还隐约发作,是后话了。

窗外渐渐暗下来,大约过了6点,终于等到她回来,据说那位白人妇女先陪她租好车,再开车跟她好长一程,确认她的驾驶状态基本正常以后才告别离去。办了离院手续,坐上租来的大别克,当然还是她驾车,来到拖车公司。这时才看清车子在事故后的惨状:车头车身到处瘪掉烂掉,失去了轮胎的车轮也个个都变形了。能从这次事故中留得性命,能从这堆废铁中全身出来,算幸运的了。形同废人的我,只能看着她一个人动手,吃力地将数只箱子从那辆变形的本田里拖出来,再装上这辆别克,前后用去整整一个小时。

夜宿连锁旅店DaysIin,议定不再去洛杉矶改道径去丹佛。此番错过了大峡谷和拉斯维加斯,或许就是终生错过了,将来重游恐怕驾照也过期了,出游就没有此时的逍遥了。次日沿40号公路向东折返,回到俄克拉荷马城转入35号公路北上,再从堪萨斯城转入70号公路向西。脖子和胸背痛得忍无可忍,改换任何姿势也无法减缓,中间试过一次驾驶,痛感稍被分散,精神却无法坚持,感觉手中的方向盘随时可能失控。待到换回副驾驶座上,尽管困乏却不能入睡,偶一阖眼就出现车子正在偏离公路的幻觉。

厄运并没结束。3日下午到丹佛,进城时在阿拉米达街又被后面的车追尾,再次去了医院。毕竟是大城市的大医院,片子拍了十几张,头部也做了CT扫描,仅为了确定对药物的适应性,就抽了四管血去化验,而我根本没打算用他们的药。虽说有保险公司为医药费买单,但是依我的观念,美国人的钱并不是不用白不用,药这种东西也不是不吃白不吃的。体检过程中有过好几次眩晕,明明直立的身子就像正在向背后倒去,自己认为是事故中头部震荡影响到了对平衡的感觉。

事故怎么会接踵而来的呢?五年前到美国的时候,即有自我放逐的情绪,也有体验异国生活的期待,总体上是进取多过消沉。然而时过境迁,现今就算同样是经历未知的世界,也是在不同的层面上了,止于游历和观景,完全没有了任何挑战的意味。事故和灾祸,是伏在这种放松和懈怠里的吗?这想法并不是在丹佛就有了,而是回到北京之后才产生的,因为归国途中又不断发生虽然是些小的然而完全是可以避免的麻烦,诸如在丹佛登机时行李严重超重,在东京换机时遗忘了物品,到北京护照签证过期被拒入关等等。

俄克拉荷马肯定不是我的福地,却未必不是警醒我的地方。

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