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从东城的四合院搬家到这条小街,已经有20多年。小街南口外是朝阳路,那是从朝阳门向东通到八里桥的大路。小街北口外,前两年开通了远比朝阳路宽阔的朝阳北路,它与朝阳路平行,从东大桥向东通到温渝河边,它把小街向城区拉近,也把原来的城乡结合部推远了。
这小街其实是十里堡路的南段,它的当中有一条浊流自西向东横穿而过,再将小街分为我眼中的南段和北段。这浊流是暗绿色的,带着一些气味。冬季,水面上会高高地腾起热气,那是因为有热电厂的循环水从上游注入。水面常有漂浮物,在不同的季节里,会变换为菜叶、稻草或枯枝等不同的杂物,四季不变的是废弃的塑料袋。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沿河是有树木的,可是这些树差不多都没有活到新的世纪。唯有依稀的柳色,还留在依稀的记忆里。过去曾有一位日本朋友来家里,经过这条河时,意外地听他赞了一声“漂亮!”他用的这个词,在日语里兼有美丽和洁净的含义,我就追问他是指哪一层意思,他说都有啊都有。他是一位老人,那是一个夏日黄昏。我猜想,他的话可能是出于善意和礼貌,也可能是出于他的心境,或许还有他的视力和天色双双朦胧的因素。因为我明明看见河水、河堤都是龌龊的,沿河坑坑洼洼的小路也是暴土扬尘。乃至我不好意思向他说明,这里的水是从西面的什刹海流来的,向东流去大运河。曾经“帆樯蔽日”的什刹海,曾经“船舶往来,商旅辐辏”的大运河,就是由我们脚下这条不起眼的小河贯通的,它叫通惠河。规划开通这条河,是元代科学家郭守敬晚年的重要业绩,那是700年前的故事了。这又带出另一件让我回味的事情:那是在美国马里兰州绿瀑布,偶然见到一条窄窄的小河,据说是100多年前人工开凿的,它的一头是华盛顿乔治城,另一头连通中部的俄亥俄州,后来由于铁路运输兴起,那条运河还没有发挥作用就被废弃了。然而老美们眼眶浅,居然当它是个景点,有人会津津有味地跑去凭吊,在那里发思古之幽情。
小街的南段稍长。南口正对着伊藤洋华堂商厦,很多百姓不喜欢伊藤洋这个东洋名字,但是并不拒绝进去消费,华堂一开业就显示出强大的竞争力,东面几百米的鑫帝商厦先垮掉了,西面几百米的雪银商厦接着垮掉了,后来鑫帝商厦变成了鞋城,雪银商厦变成了苏宁电器。从小街南口进来,两侧是国棉厂的宿舍区,那是成群的格局很小的旧楼房,其中的一部分,这两年正在改建成高层的商品楼。临街的路边,原是些破旧的平房民居,早些年都先后变成了商铺。这些商铺很杂,小餐馆、发屋、鞋店、服装店到成人用品店都有,有些铺面变脸的速度直追川剧,往往是一个新门脸还没看熟,就已经张挂出转让的招贴来了。还有的呢,经年不变地用电扩音器重复着“大甩卖最后三天”的广告,每天如是。路西曾有过一家“小天地”商场,是卖小商品的,头些年名声很响亮,当时无论坐公交车或是出租车,只要报上它的名字,司售人员都知道,几乎有如今华堂商厦一样的知名度。而今这个商场已不存在,临街的部分曾改成过台球室,继而又改成网吧了。路东有豆制品厂,北京人吃的白玉牌豆腐,是在这里生产的。
父母家在小街的北段。北段早有相对成熟的社区,街边的人行道比较宽敞,小贩们就来填空了。卖水果的、卖青菜的、卖豆制品的都像上班一样固定;剩余的空地,常有卖鞋的、卖棉织品的、卖盗版书的流动商贩轮番占据,有多大的空儿他们就能铺开多大的摊子。北段原本也有一些临街平房,这些年差不多拆完了。路东路西各拆出了一块白地,在那里用铁皮围墙一圈几年,成了风筝爱好者的天地,住在我们楼下的下岗工人小刘,经常就在那里面“放飞心情”。
鲁迅文学院是这街上打眼的一处院落,它的大门座西朝东,牌子大约是1984年挂上的,以前叫文学讲习所。这条小街明明是十里堡路,鲁迅文学院的地址却写作八里庄南里27号,像是要印证它与这条街道有多么格格不入似的。2005年夏,又一块金底红字的招牌挂在它的门上了,赫然是“中国作家协会”。这家文学院或文学衙门的门口永远是冷冷清清的,而小街南口、北口和河边各有一个报刊亭,虽然没有文学,却是常有看客。
鲁迅文学院的北邻原是一家粮店,计划经济被市场经济逐步取代的过程中,粮店先是经营过一段烧饼油条,后来就关门大吉了。我猜想,粮本和副食本、粮票和油票,后人还有机会在文物市场上见到,而专营粮油的店铺,还有里面的米面柜和米面簸箕,以后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粮店歇业后改弦更张,已经是私人经营的了,卖过一段食品饮料,而后又改为出售家装五金及制作铝合金门窗了,也卖瓜子花生和冷饮什么的。北口路西,有京城老字号“同升和”的一座大楼,味道怪怪的“同升和鞋店食品超市”几个字,高高大大地立在楼顶,楼下一层是食品超市,二层以上的窗户看进去全是空空荡荡的。只有楼边不起眼的地方,有一间狭小的门市部是售布鞋的。
发屋是贯通整条小街的一道风景,最盛时不下20家,我曾留意数过两三次都没有数清,现在大概剩不到10家了。店里多是青春女子,常守着店门枯坐。男士从店门前走过时最好目不斜视,万一对上了她们的目光,总会迎来一个笑脸,伴着招呼你进去的手势,放不开的人会弄得很尴尬。有时你不斜视也不行,她们会在门边敲响玻璃,你不免闻声去看,结果还是一样。所以最好是与这些店面保持距离。
小街上也卖盗版光盘。卖主有时是半大的孩子,有时是抱着幼儿的妇女。他们手上拿的是一些新片、大片,看到可能的买主,还会问要不要“****”。后一类光盘他们不放在身上,是放在十几步外的草丛或砖石缝中。我也作过买主,后来不买了并不是提高了保护版权的意识,而是提高了保护自己的意识,因为那些光盘的质量实难保证。有次交易半途中,加入了一位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买主,这时就挺有意思:出售光盘的是个半大小子,他黑胖又生着癣的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是拿不准大盖帽的身分。我内心也想辨别这大盖帽是何方神圣,不同在于有人是为生计而紧张,有人是隔岸观火。直到那顶大盖帽付了钱走掉,还是没能认出他是哪个衙门的人。
这条街交通很不便利。是从南向北的单行线,而南口外的朝阳路中间又设着隔离带,所以西面来的车要进来,必须先到东面去调头,才能右转进来。北口规定不准机动车驶入的,可是不但常见有车进来,并且总是堂而皇之地与正常行驶的车辆、正常行走的路人抢道。这街上颇多拉客的“摩的”——那种有小包厢的三轮机动车,在小街的南口和北口自然形成了车站。这种车收费低但看着很悬——毕竟车身太小,驾车者又喜欢多拉快跑。不断有城管部门来取缔,我至少见过两次“摩的”被装上卡车没收的场面。但是有人要图方便,有人要谋生,所以屡禁不绝。大约10年前,小街也通了公交车了,是608路。这条线路的车都很破旧,甚至很脏。但是它走的这条小街也没干净过,乘客似乎也安之若素。608路在旧粮店门前有一站,我认识的一位马师傅,在那儿摆着理发摊。我等车时看到他,也许找他换个零钱,也许随便闲扯两句。有时并没有理发的客人,马师傅就悠然地闲坐,总是背对着马路不看街上。他女儿很多年前嫁给东洋人了,他就守着街边打发退休后的日子。
二十多年过去,小街从清静走入了喧嚣。人多了,车多了,店铺多了,带给人方便,也带给人烦恼。除非遇到市政和城管部门的干预,小街的变迁只承认居民的消费取向,并不理会人们的其他感受。家里的南窗能看到小街,北窗能看到朝阳北路,凭窗可以冷观世相,出门也就融入到世相中去了。
2005年10月
补记:
又是两三年过去了,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脚步越来越近。
小街南口外的朝阳路改造拓宽了,小街自身的马路也重修过了,取消了机动车单向行驶限制,608路公共汽车换成了漂亮的绞接式新车,可惜路还是窄,宽大的新车行驶在这里显得尾大不掉。“摩的”仍在路间穿梭。路边的那些发屋基本不见了,有的像是真的在做头发了,有的改成了小吃店,有的就那么锁上门闲置着了。
通惠河也疏通过了,原先的土岸被砖石覆盖了,南北两岸都建成了商品房楼盘。南岸原是生产白玉牌豆腐的豆制品厂,办公楼改装成了售楼处,厂房拆除后建起的楼房,有的高达三十余层,楼盘的名字叫作海华堂;北岸的空地也建成了新楼盘,从它的楼房造型看,是定位在高档楼盘行列,名字叫作珊瑚弯。海华堂和珊瑚弯,名字都是从通惠河汲取了灵感吧?房产商无愧是我们社会的精英,这条浊流一下子就被他们点石成金了,不知近在咫尺的鲁迅文学院的文人们会不会惭愧。对了,中国作家协会的牌子已经不见,大概是东土城路的原址完成了改建又迁回去了。
小街北口路西的同升和鞋店那幢楼,也已经被装修一新,原先设在楼顶的大字招牌,换成了“格林豪泰酒店”,它的底层仍是铺面房,经营着的有服装店和福利彩票发售点,还空着的贴着“旺铺招租”。在小街北口路东,原先是一片小有模样的绿地,现在被铁皮墙圈了起来,里面将要建成地铁6号线的青年路站。
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