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到过这里多少次了。
这里本是爷爷的墓,后来,奶奶也合葬在这里,不同的是她的遗体先已经火化了,已经不是土葬。再后来,爸爸的骨灰也葬在爷爷墓边,是我和哥哥捧着他来的。其实爸爸的遗愿是要撒骨灰到海里的,但是我们违背了他。这种违背从开始就带给我负疚,然而到后来,私心里渐浙又滋生出了庆幸,因为来这里凭吊的感受,肯定是临海凭吊无法带给我的。
我在母腹中已经来过这墓地,那是为了爷爷的葬礼,爷爷去世在我出生的前数月。上小学的时候来这墓地,必须亦步亦趋地随在学校的队伍里,到了墓区只能去任弼石和瞿秋白的墓前,不许单独去看自己的亲人。上中学是在“****”中,学校要求集合后从东华门列队步行往返,由于我和小伙伴骑了自行车来,事后被学校要求过作检查。
爸爸去世后两年半有多的日子里,我来这里比先前频了。来时很少想到爷爷和奶奶,也很少想到扫墓的责任,心里想的就是依偎到爸爸身旁。往往忘记了这是亡灵栖息的地方,往往是为了感受活着的爸爸来这里。爸爸,给我生命的人,真的变成盒子里的灰烬了吗?任何时候念及,总是不能接受,总是难以置信。我知道这与我的年龄很不相称,不过我不仅难以自拔,并且是在不无享受似地放任自己的情感。而今在这里,是不会再有谁来干涉了,是不用再顾忌什么了。唯一的无奈是阴阳阻隔,距离再近也无法看见、无法触摸爸爸,再也不能感受他在蓝布中山装下的体温了。那个新鲜的、刺痛我的亡灵,在这里进入了恒久。苏格拉底说“有绝大理由相信死亡是件好事”,还说“永恒不过是一夜”,然而有多少人能接受他的说法呢?我还是愿意相信,失去亲人之后的催肝裂肺,自身进入那“一夜”之前的恐惧不甘,才是人之常情。此时此刻此地,我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只是在反省生存的意义,我发觉,身在这里的时候,心灵与爸爸比较靠近,也比较容易看得清自己的灵魂。
爸爸去世以后,我以他的名字在网上开辟了贴吧,将某些故旧的怀念文章贴到上面,也贴上自己的若干小文,做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给他看的,满心认为他能够看到。爸爸去世一年五个月以后,我把为他编的书稿交到了出版社,再一年后,见到了成品。这本书的编选、校对和印制虽未尽人意,但是我尽力了,而做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爸爸,毋宁说是为了自己。人子的无尽思念,在这一过程中得以缓解和释放。爸爸终生喜欢文学,终老于为人作嫁的编辑职业,众多作家的众多作品,经他的手与读者见面。然而他自己写的文章,没有机会亲手编辑成集,只能在他身后选编入这本纪念集。来到这里怀念爸爸的时候,我也会自省是不是善待了妈妈──像爸爸在爷爷身后照看奶奶那样,念及这一点经常会内疚和惭愧,也意识到时不我待,不用说,纠错和补偿的机会是在随时光推移而减少的。
离开爸爸和爷爷的墓,仍是沉浸在化解不开的思念里,沉浸在排遣不开的寂寞里。折去折来地穿行在周边的墓碑中间,有意无意地浏览侧旁的碑文。忽然想到,爸爸生前来看爷爷的时候,也有过如我此刻的所为么?爷爷的墓前不远,有诗人闻一多,墓后不远,有画家徐悲鸿;夏娘娘的墓也在这一区的前排,她生前和爷爷奶奶做过邻居,现在他们仍是邻居。最近才知道的是,才女林徽因也安葬在这一区,因为有位挚友非常仰慕其绝代风华,使我对她也有了爱屋及乌的好感并关注她的事迹。现在我来这里,除了看望亲人,也还要探望这些前贤。
曾经风闻,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要更名为国家公墓,不知什么原因,至今并没有动作。现在在公墓的正门口,市民政局的简介写着:“这里是广大人民群众和青少年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重要场所”。回想客居美国的时候,两次去过北弗吉尼亚的阿灵顿国家公墓。它比八宝山革命公墓阔大,可以驾车盘山而上。它的“风水”好像也很不差,正面襟带波托马克河,与华盛顿纪念碑和国会山隔水相望,背面不远即是五角大楼。入葬墓地者限于军人,记得有块石碑上镌刻的铭文打动过我,大意是“感谢您到此凭吊为国捐躯的亡灵”云云。相形之下,似是美国人的说法比较来得入耳。另外,八宝山革命公墓是相当级别的干部才能入葬,市民百姓限于入葬西边一里路外的八宝山人民公墓,“革命”和“人民”被用作这种区分,似乎也有些味道不对。
八宝山革命公墓,一度也曾称为烈士公墓,将来如果更名国家公墓,就是三迁其名了。半个多世纪的政治风云,不止一次打破过这里的宁静。“****”风起,有瞿秋白等一批人的墓碑被砸倒过,“******”失势,有康生、谢富治的骨灰悄然迁出;同是迁出而不失风光的,有迁去了湘西张家界山间的贺龙。盖棺未必论定,身后荣辱未必可知,殷鉴不远,将来如何呢?不会再有风云变幻的日子了么?那是家国幸事,生灵幸事,应该也是亡灵的幸事。
然而波及陵园的也不止是政治气候。去年岁末,河南传出了烈士陵园让位于商业陵园的新闻。而且这让位不是迁址,而是夷平,被毁烈士墓的“建筑垃圾”,被运去填入陵园东南角一个很大的垃圾坑。据闻洛阳烈士陵园原有8个区,此前数年已有6个区“开发”为商业墓地,存留的保护区只有第一区和第二区,这次第一区也毁坏殆尽。报道中也提到,洛阳烈士陵园在1987年被列为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1994年被民政部批准成为全国首批百家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初闻曾有不解,初闻曾有不解,为什么这两块招牌无法对陵园有所庇护呢?想想也就想通了:冥间与世间固然是二重世界,而陵园毕竟是设在世间的,那么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波及到它也是顺理成章的。
“未知生,焉知死”。无能无为者如我,载浮载沉于世间,所能做的,也只有为亡人送去安息的祈愿而已。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