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梁羽生先生去世了,掠过心上的感觉是寂寞。
如果不是这消息,如果不是这寂寞,还不知《笔花六照》这本书会在书柜中沉睡多久。梁先生这本散文集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约在书柜中等了我半年的样子。集子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集内文章分为六辑,分别题为武侠因缘、师友忆往、诗话书话、读史小识、旅游记趣、棋人棋事,又因为之前作者曾有过题为《笔不花》的散文集。
原是由武侠小说喜欢上梁先生的,但本书六辑文章中,最喜欢的却是“师友忆往”这组文章,其中又以《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与《华罗庚传奇》最合个人的阅读口味。作者称金应熙为“金师”,其实他们年龄相差仅5岁,金应熙一生最主要的学术成就是在中国古代史领域,又是香港史研究方面的开拓者。他最为人垢病的是,1958年用大字报的形式批评过老师陈寅恪。金应熙“天资过人,学兼中外”,作者说他“学问和成就不相称”,并归咎于他身上有“陈门弟子与马列信徒的矛盾”。其实除了写大字报的事,金性情上很可爱,他的蹲棋摊、迷武侠、追女生,显示他是个无心机的人。《华罗庚传奇》曾在别处读过,勤奋和长才,辅他走出江南小镇,意志和品格,使病残的不幸和知遇的幸运都成为助力,成就了这位“多方面名列世界前茅的数学家”。华罗庚将成语“班门弄斧”改造为“弄斧必到班门”自勉,可堪回味。
读梁先生的武侠小说,是30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内地还没有出版他的系列著作,是在过期的《大公报》合订本里面看连载,一看就入了迷,迷得昏天黑地。其中最喜欢的是《萍踪侠影录》。相比之下,接触金庸的作品要晚些,喜欢的程度也较逊。究其原因,可能是梁著中的故事更多理想化和邪不压正,行文也更书卷气。金著的诡谲变幻虽然增加了跌宕起伏,可是那些超自然的、飞沙走石的武打场面,将耕、读、渔、樵也化为武功的荒诞描写让我难以接受。在武侠写作上,梁比金庸只早了一年,但毕竟更具有开风气之先的意义。据闻在武侠小说兴盛时期,港台有不下500位作家以此为生,出版了至少上万种作品,但是很多后来者不但达不到他文采的程度,也达不到他那种把侠义与时代责任联系的境界。
梁先生又是诗人。他的小说里有诗,文章中也有,他写旧体诗词,也不菲薄打油诗和新诗。各篇诗话表露了他的见地,其中引到黄遵宪诗“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见识和表达都是一流;引用“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侨民感谓,我也曾有会于心;引新加坡诗人柳北岸的《凡尔赛归途》,让我知道自己的孤陋寡闻,原来新加坡人也能把中文运用到这样的水平,我愿意不惮其烦地将他摘录的部分重复摘录下来:“山容水意穿入了车窗,接来了一片初黄的丛林。三百年前皇帝在这儿行猎,妃嫔们在绿茵上昼寝。豪华的宫廷终于建立起来,但亦有许多贵人经过这条大道出殡。同车的女人们对镜楼恋恋不舍,巴不得长坐在那儿弹着竖琴。/周遭全是拉丁人的声音,说来说去不外是爱情和黄金。女人们认为玛丽鲁意丝的睡床最柔软,望见男人便拨着云鬓。亦有人说拿翕只存一副白骨,休说能够听听约瑟芬的哀吟。初黄的林木连续从窗口飞过,习习的风儿吹着女人们的香襟。”在诗以外,还从他文章中认识了新加坡女作家尤今,一篇南斯拉夫游记《音符碎在地上》,将见闻和思索抽象得何其美丽。
梁先生还是棋人,这也是引我关注之处。他自己说最初是学围棋,后因对手难寻改学象棋。他为《大公报》编过象棋专栏,为《新晚报》做过象棋记者,他本身的象棋水平似已逼近国手。他没有说到自己的围棋水平,不过根据经验推断,对象棋着迷并下到他那样的程度,围棋也应有不俗的水平了。看他提到与金庸、聂绀弩二先生手谈的往事,我不由心生遐想,如果早有耳闻,也许有机会通过先父与聂先生纹枰对坐呢,那就不仅可以知道梁先生的棋力,还可能听到前辈高人的其他趣事呢。不过这也是自说自话,父亲会不会应承,聂先生肯不肯俯允,都是未可知事。说不上为什么,一个围棋,还有一个乒乓球,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项目,有时会给我相似的奇异的感觉,棋子或球拍在手中,似乎能延展人的能量,不时会有执剑在手般的感觉,似乎凭添了纵横捭阖的豪气和生杀予夺的权力。
未读的书页越剩越少的时候,心里生出过一些不安,读毕全书的六辑文章,掩卷竟生出些微的失望。说不清这毛病出在梁先生身上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可能作者散文的魅力确实逊于小说,也可能错在以30年前读武侠的印象去读他的散文,所以没有获得我期待的最高的阅读快感。但是无论如何,梁大侠和他的作品曾是我阅读生活的美好回忆,他说自己的为人接近于张丹枫,或者说兼有张丹枫与金世遗(今世遗!)的成份,我很认同并很景仰。
南唐中主李璟曾调侃宠臣冯延巳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梁先生于我没有分毫交情分毫瓜葛,即使他养怡得永年,也难期望再有新作飨我,但他驾风归去,真的吹皱了我心中的“春水”,我这种寂寞,梁先生是永远无由知道也不必知道了。
200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