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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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今生今世》的是是非非

世人多有因喜爱张爱玲的作品去读胡兰成的,我不是。

张的作品至今只读过《色?戒》和《封锁》,读来感觉平平,也就没有读她更多的作品了。可是她因写作成为公众人物,又因冒大不违与胡兰成共有一段感情,并不是不引发我的好奇。然而更多的好奇来自另一面,即闻说胡兰成政治上生活上虽然不堪,却写得一手好文章,无聊人遇到好奇事,就被带进去了。

从孔夫子网上寻到了胡的三种书,是《今生今世》、《山河岁月》和《佛是一支花》,先选了第一种来看,这一看就看进了今年的伏天儿。伏天黏糊糊的,胡的文章也黏糊糊的,两种黏糊加上目力不济又懒得配镜,阅读速度实在慢,用了多日读完一遍,读到掩卷也不喜欢。不喜欢归不喜欢,心情又陷在里面出不来;对这本书这个作者的想法不知从何说起,不说却又放不下。在这厌厌的情绪里,索性重读一遍,决意清查它毒在哪里。

胡的文字,如果不计较他的絮叨和黏糊,自有其别开生面处。他的白话文兼用方言和文言,笔涉浙东的民俗风情,有如清淡舒展的画卷。他写有人在灶间制茶,是把炒过揉过的青叶子二度三度焙干,“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写暑夜,小舅公宣宝劵(唱戏文讲故事)完毕,“众人起身要散,但见明月皓皓,天边有一道白气,建章太公说长毛造反时也这样,民国世界要动刀兵了”;写自己从胡村自家过继到俞傅村俞家,嫌人家乡土气,说他们“不及胡村人的世界响亮”;又写绍兴城里的乌蓬船,“就像要撑入人家的堂前与灶间”;这些描写都是清新质朴,意象隽永。余光中赞其“文笔轻灵圆润,用字遣词别具韵味,形容词下得尤为脱俗。”我是重读才有同感,也才醒到自己的差距。胡兰成的文章,只有为小众欣赏。

浙江风物于我有亲切感,因为小时候西邻住有一位董阿姨,对我有些钟爱,而在我家帮佣的阿姨也是姓董,她们是很要好的海宁老乡,从小听惯了她们的乡音,对那里的饮食和乡情也不陌生。胡兰成的家乡嵊县我于上世纪90年代去过,它与海宁同在浙东但隔了绍兴和杭州湾,在胡那个年代,浙东地区的小农经济模式以及重耕读的民风应该是相近的。胡兰成从他的生父、生母、义父、庶母身上,学到的多是正面的东西,诸如仁慈、惜物和求知,以及规矩、韬晦这些做人的根基。而他自己特别体会到的另一样东西,也是我看重却做不好的,那就是“分寸”这两个字。不过这是我的话,胡村的方言称之为“寸当”,胡后来的文章喜用清平、平正等语,都不出这个意思。这是一种境界,往大处说就是中庸之道,具体说,可以是处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以是做文不求华美但求顺达;也可用我喜爱的围棋来譬喻,就是对局中不求下出妙手,但求始终都下本手(正着),如能做到,那水平已经非同小可。

胡早年的一些事也引发我的兴趣,比如他也接触过共产主义和进步活动,在李大钊遇难后,还有心去刺杀军阀张作霖。又比如他1932年初到广西,难伸抱负且在病中的期间,曾有心去江西参加红军,可知那时他是否成行、红军是否收容他这样的投机者,都在两可之间。再比如,他与几位少年同窗共赴广西寻求发展之际,面临机遇他再三逊让,虽然内心未必情愿,终究是矜持自重,不失君子之风。

还有件出在他身上的事让我不无意外。那时在广西教书,广西籍同事素喜以广西出了白崇禧为谈资,某次酒会,有人故态复萌,说话者姓潘,是学校的训育主任。胡听他老调重弹,心下就不悦,不以为然道,“你们广西人真小气,我家乡近地出了个******,我都平然。”接着还说了句,“他也不过是白崇禧罢了,而我自是胡兰成。”对方又反唇相讥,“难道你不佩服白副总司令?”胡明知这是拿话撩他,仍率性喝了声打倒白崇禧,这显见是会引火烧身的。我喜欢他这样的地方。

然而这样一个不是没有血性并且爱惜羽毛的人,还是在日本侵华期间沦为汉奸了。《今生今世》书中,除了写他的少年时期,就是写了他经历的数位女子,对于做汉奸的事几乎未置一词,即使写到了在抗战胜利后的流亡,也分毫没有表露过对于为虎作伥的悔意。只是隐晦地表示,“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人言他生活无底线、政治无底线,他却以“糊涂”带过,这二字可进可退,恰恰透出他的自私和滑头。联想到与胡兰成同时代的周作人和吴清源,一个是文章学问名重海内,一个是棋艺独步天下,他们同样也有检点细节却亏欠了民族气节的问题。追溯起来三人都是浙江老乡,岂不闻“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与胡相通而有趣的是,吴晚年也在领悟中庸之道,甚至将自传中不光彩的部分删削淡化之后,更名为《中的精神》再版。

胡兰成曾津津乐道于“中国民间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学”,行文中也不时用到“贵气”、“大气”这样的词语,可现实的他给我的印象却未脱了“小器”。一个例子是他把张爱玲拿来招摇,这让人不耻也为他不值;后来叙说傍上了吴四宝的遗霜佘爱珍,言下同样有种沾沾自喜。另一个例子,是他亡命温州,又躲到雁荡山教书的时候,曾当面应付过搜查的大兵,他说那一刻“真要有魂魄来抵挡”,言下也有兵遇到秀才,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得意。后来胡兰成写作《山河岁月》,称其中的发想,“已树立了我一生学问的体系”,也有些不着调。前面的小书《今生今世》写得不坏,但以后面的小书《山河》自称“学问体系”,怕是失了“寸当”了——虽然我还没读完,也可以先拿来作他小器的凭证了。

上事失了寸当也就罢了,而他非但不察,更在得了一些拥趸后,真当自家是一派宗师了。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初,曾经写长信给******,虽然没有恶意没有恶言,但是指点江山,意态甚雄,对于近到中越战事、四个现代化、政治和经济体制、国际关系,远到马克思主义和俄国革命、中国革命,及至中国的现在未来,都说了一大套因为所以、理应如何的话。似乎他已经受封国师,或是当今的苏秦张仪,而******不是总设计师而是庸君,最好立即用胡兰成思想取代毛思想和邓理论,也绝口不提“政治上糊涂”了。最后话题一转,说要回国探视,并欲以“今世纪新的思想学问,”“破大陆的迷惘于一线”云云。这封信我读来都不大舒服,不知******有没有被气得跳起来。

至于“道德问题”,我对胡兰成并没有特别的非难,我看我们已故的“伟大领袖”在这上面就不输与他。那些事情有性情的因素,也有社会动荡和个人际遇的因素,胡对女人用情不专,但也不伪装,他是不是可恨,只要对他的女人交待就够了,与公众没有多少关系。尽管我的认识未必对,但我只说自己的认识,不想理会世人的看法。在读书中阅人,在阅人中娱乐自己充实自己,不亦乐乎?

还要记下几句不吐不快的话。我所买《今生今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的版本,装订之糟糕是前所未见,即使在我这爱惜书的人手上,书页也是边读边掉,一直读到第179页,才停止了脱页,而全书也只有345页;而那些未脱落的书页,也有岌岌乎危哉的征兆。这家出版社在我这里是有案底的,前此在上海买过同社出版的《舒芜口述自传》,书中第一章的数十页竟告阙如,电话联系它的发行部门,回复说已经没有存书可换,如果退书,请凭小票去上海办理可也。

哈哈,这是胡兰成引出的“胡乱成”故事。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