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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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买书有风险,读书须谨慎——鼠年的读书牢骚

这个鼠年于国家是多事之秋,于个人也遭逢了颇多不快,股市上不顺手就不去说它了,连读书也是连触霉头,于是想到借文字发发牢骚,对肝郁不舒试做缓解。

《外国散文百年精华》(丛培香等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出版)。读散文始于近年,年轻时是不喜欢的。天命之年以后,心境变了,趣味也变了,注意到了它在表述中意趣多样的好处,又喜欢它在阅读时弃取自如的便利。买书时从书名断定了内容,出版社也素称可信,所以不疑有他。不料《散文精华》的首篇,便读得有些气闷。这篇是英国赫德逊作《林鸟》,或许因为是翻译文章,译文未能表现原作的面貌?读毕满心疑问,一片茫然,全不知作者想说的是什么,也不知编者看中它的是什么。说不定《林鸟》的英文原作很优美,说不定这位作家在英国文学中地位重要(好像也不见得),但是如果看不出作者的立意,优美就成了空泛和花哨。书中的第二篇文章是萧伯纳作《贝多芬百年祭》,文中有这样的话,“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作悦耳的乐式”,我不能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可以移来评价赫德逊,赫文中我连赏心悦目的形式也未曾看到,本书编者选了这个作家的这篇文,我看很失败。

《中国文人的活法》(李国文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与前书同时买来,前书没读完便换过了这本。前些年在《十月》上读过有人写清洪亮吉的文章,读时津津有味,读后一直记着,这次粗翻书前目录时,回想起了那次阅读的愉悦,一厢情愿地把它当成了同作者同类文章的合集。开卷发觉味道不对,立时转去查看日记,才记起那位作者是杨镰,而不是眼前的李国文。杨镰写洪亮吉文,篇名为《流放之路》,在我记忆中铺陈凝重、叙事浪漫,满纸书卷气,“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的洪氏,活脱脱地跃然纸上,读时动容,掩卷亦回味良久。李国文的文章却是市井之气扑面,一副乡愿面孔。《文人活法》是个挺好的题目,《牵犬东门岂可得乎?》是其首篇,所写是秦相李斯,题目是李斯语,原以为笔涉前贤,必是有心得,有高论的,不料到被作者以兰芝之名,诱入了鲍鱼之肆,读来只觉得眼里、心里都是脏脏的。最不喜的是作者的文风,触目皆是时政、时文套话甚至粗口,他大概只记得前人说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却忘记了前人也说过“画虎不成反类犬”,一样写文人故事,他与杨镰的品味和文笔实是天差地远。然而写李斯文的失败还不止于此,最失败的是作者的“破题”。李斯的绝命辞,被作者拿来用作文章题目,解读却过于平庸。作者认为那是李斯对于误入权力场的自我否定,他举出阿Q刑前喊“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秋谨刑前吟“秋风秋雨愁煞人”,类比李斯的不畏死,这样的思维哪里有一点儿“文人味道”?阿Q凭念白给自己打气,秋谨借吟诗感慨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两种表达都是执念于生死的,与“文人活法”无甚关联。中国文人的精神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斯在他们当中,是实现了个人政治理想的幸运者,他真的是无可抱怨了。在我看来,李斯临刑所言“牵犬东门”的话,因顾左右而言他才见文人的机智,才见淡定从容的胸襟,这样的佳话被作者以“悔不当初”去解读,顿觉索然无味。在我看来,若论慷慨激昂,可举洪亮吉的“丈夫自信头颅好”、谭嗣同的“去留肝胆两昆仑”,以至汪精卫的“引刀成一快”,若论与李斯一脉相承的文人气味儿,当推金圣叹与瞿秋白。金临刑对刀斧手说,我有一个秘方,带进棺材里可惜了,告诉你吧——花生米就豆腐干吃,可以吃出火腿味道;瞿自知不免于死时作《多余的话》,以“中国的豆腐好吃,天下第一”收束,此种轻描淡写,恰是掷地有声啊,这才是我眼中的中国文人,这才具有印证“文人活法”的意义。

前述《散文精华》是多人集,不可以偏概全,《文人活法》却只有一个作者,注定是无法卒读的了。另想起一段题外话,那是偶然在电视百家讲坛中看到王立群先生的节目,他论及先秦政治时特别论及李斯,特别讲到李斯的《谏逐客书》,我觉得既然讲到这里,没有引用一下鲁迅的话是缺憾,那评价崇高而有力:“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汉文学纲要》)”,在那个节目中援引这个观点,应该不多余。

《曾经风雅》(张昌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集内介绍了民国以来20余位文化人物,内容有趣可惜文字难称“风雅”。试举《陈寅恪:惟大英雄能本色》一篇:“自1937年日寇入侵,覆卵下岂有安巢……”(P70),从未见过有人将成语覆巢之下无完卵做这样的改造,意思也说不通了。“陈家的外到与学校的对话”(P71),看不懂是什么意思。“陈寅恪1937年右眼失明,五十二岁时左眼又发现眼疾……”(P72),前面用纪年,后面用年龄,读来不得要领。又由于陈寅恪在1962年跌断右腿,于是在文内小标题中用了“残目膑足”(P72)字样,读来感觉不妥,于是去查工具书,没发现“膑”字有这样的用法。“他的晚景是凄凉的,但盖棺后终有暖色……请看他的师友、门墙们对其七嘴八舌吧”(P140)。句中用“盖棺”对应“暖色”,感觉很生硬;而“门墙们”显然是误会了词意,“门墙”是师门而不是门徒的意思。此外还有一些随处可见的毛病,如“木墓高拱”应为“墓木高拱”(P142);“清朝第一任状元”(P143)应为“第一位”状元;“想把北平变成中立区,以避战乱,傅斯年揭杆反对”(P144),“揭杆”这个词用得古怪。“在民族气节、国家操守上,孟真最较真,黑白明,寸土不让”(P145),气节和操守,与“寸土不让”难以搭配。再如,“徐、陆的关系急转直上,不久就结婚了”(P157),成语不是不能活用,但是在此处改“下”为“上”,实在给人为所欲为一厢情愿的感觉。“他能拒绝华中师大为先父钱基博老先生作百岁”(P260),“先父”不能用来称别人的父亲,“老先生”不能用来称自己的父亲,用在了一起究竟是谁的父亲?此处与电视主持人朱军称毛岸青为“家父”一样不通。P333行文有“萧淑芳诚邀师兄到舍间做客”,“舍间”是谦称,作者替萧淑芳拿来用就滑稽了;同页,“……门墙林立,为新中国培养了一大批画坛精英”,又再次用错了“门墙”一词。

《阿波罗之杯散文随笔集》(日三岛由纪夫著,多人译,作家出版社1995年出版),也是家里原有的书。这个译本比较粗糙,事实上从事日本文学作品的翻译很容易费力不讨好。《纽约的奇男奇女》与《纽约的穷人》两篇,译者都署名申非,前篇中一段话说,“说话时,她那拉丁系女性所常见的可怕的瞳子,定位于正中间,上下左右都露出白眼”(P46)。我认为这个句子不妥,“瞳子”有杜撰嫌疑,“白眼”仅用于形容眼神,至少可做如下改动:“她那在拉丁系女性中常见的可怕的瞳孔,定位于眼球正中间,四周都露出眼白”。后篇中有一段话说,“旅馆规模虽小,但仍能看到《纽约时报》星期版,令人不能不侧目而视”(P52)。“侧目”是不以为然的表示,用在此处显然不当,也许用“刮目相看”较好些。另一篇《斗牛士之美》,林青华译,这是仅有十余行的极短篇,其中就有四行显得没头没脑不知所云。篇首两行是,“在男子从事的工作中最为粗犷的、将性命当作靶子的工作,而且本质如此优雅、如此美的工作也极为稀少。”第二自然段是这样两行,“适合男子穿着色彩丰富、绚烂衣服的,只在与死、勇气和血潮有关的时候。流行歌手的打扮是要被唾弃的。”(P352)读者或可理解作者三岛由纪夫的行事乖舛,但未必能接受译者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行文,“血潮”是什么?猜吧。

《心灵的焦灼》(奥茨威格著,张玉书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这是家里原有的书。P46的一段文字,疑有一处误植。文为“……老人跟着我走了出来,此刻正站在房间门口,渴望向我致谢。可是我不顾陷入羞惭的境地,假装没有发现他站在我的背后。”此处对心理活动的描写,从逻辑关系看,“不顾”显然是“不愿(願)”之误,这个小毛病反映出当时“愿”字还没有完全取代“願”字,也许还能反映出当时的出版物没有完全从铅字排版改成电子排版。与简、繁字体有关系的误植,另在浙江出版的一本台湾作家散文集中也见过,那一处说“杨振宁、李政这两君来看我”,录入者明显是将“道”字当作了“这”字的繁体“這”字。

《世界文学地图升华自己的98本世界文学经典》(徐艳华主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是新买的书。书名有意思,看出编者花了心思。自己读文学作品从无规划,有心借阅读此书作一梳理。但是在粗翻的时候发现了一处硬伤,那是介绍到《包法利夫人》及其作者,书中称福楼拜的其他主要作品有:《贝姨》、《邦斯舅舅》等,这显然是张冠李戴,常识告诉我们那两种书都是巴尔札克的作品,很庆幸先读到了这处容易判断的错误,警醒我要么放弃阅读,要么在阅读中多加小心,免得被越带越远。

《唐弢藏书签名本风景》(于润奇编著,中华书局2006年出版),也是新购的书。知识和品味应是书话类书籍的基本元素,当然也需要准确的叙述为这两种元素提供保证。开卷未几页便发现一个小问题,在介绍刘半农《扬鞭集》文中,连带介绍了孔德学校,但是“校址在东城方中巷”(P5)句中的“方中巷”,显然是“方中巷”之误。方巾巷原在朝内南小街南端,不知现在是否已拆平了,外地读者和青年读者不容易识别这个错误。

书买来不合意,浪费钞票,书读来不合意,浪费时间。今夏还买过读过《操盘手》(花荣著,中国城市出版社2007年出版)、《地王》(雷酒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出版)、《此去经年》(庄羽著,文汇出版社2008年出版)等书,读来都不喜欢。所举这些作品和作者多是有市场的,李国文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操盘手》是“上市一个月即荣登全国图书畅销书排行榜当当网、卓越网商战小说第1名”,《此去经年》是“新京派女作家最新力作”。可这些招牌是靠不住的,事实告诉我,买书有风险,读书需谨慎。有瑕疵的书还算好,像《中国文人的活法》那种伧俗作品,希望再也别碰到了。也许还是应该回过头去,还是要读经历过时间考验的经典名著,哪怕被人指为不食人间烟火也没什么所谓。

2008年10月

补记:年末购得《舒芜口述自传》一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书内缺失了全部目录,第一章《身世和童年》仅余一页;电询出版社时,答复说时日已久,没有存书可供调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