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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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曹禺伯伯漫忆

曹禺(1910-1996)剧作家。本名万家宝。湖北潜江人。1936年始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授戏剧。1949年被选为全国文代会主席团成员。1950年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1952年任人民艺术剧院院长。1988年被选为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执行主席。主要作品有《雷雨》(1933年)、《日出》(1935年)、《原野》(1937年)、《北京人》(1941年)等。

那天到东中街去看爸爸的旧同事,特意向西多坐了两站地在张自忠路下车,专为看看曹禺和欧阳予倩两位先生的故居。

5号院的门首,至今不变地座落着记忆中那个石拱门,门边墙上嵌了一方石刻,说明是欧阳予倩先生的故居,在1986年列为东城区文物保护单位了。不知怎的,我却记得这院子的门牌是3号。年纪尚幼的时候,爸爸领我去过欧阳予倩先生家一两次,那印象已经模糊;20岁前后的时候,爸爸差遣我跑过几次曹禺先生家,命我见面喊万伯伯,那情景好像并非多么遥远。

院门上“闲人莫入”的字样,足以令我裹足不前。心里虽有放不下的期待,但还是怕看人家的冷脸,怕听人家的冷言冷语。欧阳伯伯的故居既在,万伯伯的故居呢?后来他迁居到北三里屯,他的住处未必能保留下来吧——那时设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建筑其极局限;还有呢——那时的惯例是对在世者的评价极其保留。

70年代初的几年,我赋闲在家。不记得为什么事,爸爸差我到万伯伯家去过一趟;后来又有了好几次,记得都是为了送书,万伯伯要爸爸帮忙找些想看的书。这些书中记得清楚的,是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之所以单单记得它,是因为我曾告诉万伯伯,家里还有同作者的姊妹篇《雪虎》,可是他好像闻所未闻,反问我说:“《雪狐》?”万伯伯住的房子不算好也不算大,三间北房中西边的一间像是书房。他进去出来都要从身上拿出钥匙开门或是锁门,让我觉得很有些可笑。我知道他身边有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常来常往的,也许万伯伯是要对他们设限吧?如果有过书籍比金钱宝贵的年代,那时就是,因为“****”几乎将马列以外的书籍一扫而空,文艺书只能在朋友间私下流通了。

万伯伯的剧作写得真好。不记得是先就读过,还是因为接触了他之后出于好奇才去读的,总之是难忘它们给我的震撼。对于文学作品,我并不具备多少鉴赏力,但是读万伯伯的剧作,你只要去感受就够了。只要你在读,你就不可能不被带进去,不可能不感受到那种冲击力。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能给人那样强烈的感受的,即使是许多中外名著通常也不能。但是读万伯伯的剧作,那种感受真是清晰,那时读的《雷雨》和《原野》,直到后来我对它们的情节都记忆模糊了,却还忘不掉阅读时的感受,呼吸和心律肯定都不在常态了。读冈察洛夫的《悬崖》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等作品,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见过有人说万伯伯是“中国的莎士比亚”,或称之为“摄魂者”,我认为后者是更形象的比喻,他的作品确实能抓住读者的魂魄,至少我的阅读感受是这样。

我记得当面对他说过自己的感受,而他显然也听得很受用。他用狡黠的目光鼓励我再说下去,一边又移目去看方瑞阿姨,毫不掩饰眼中的得色。可能他太低估了面前的大孩子,他一定是认为我不可能具有他年轻时那样观察力,其实他的心理活动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眼中:他非常愿意听到别人肯定他的作品,也非常愿意让他的妻子听到别人肯定他的作品。我不清楚他在****中的经历,不知道他是否为自己的作品吃过很多苦头,但显然他对自己的作品极其看重,想来那时候他已经久违别人的赞颂了。我觉得他急于从方瑞阿姨的表情中寻求肯定,或是寻求仰慕之情。从中我朦胧地感受到一种爱情的浪漫,又为自己好像比这位父执还要世故感到奇怪。

好几年以后,万伯伯的剧本《王昭君》发表之前,曾经对爸爸说,他自己有种接近成功的兴奋,而以往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作品就会是成功的。爸爸把他这话转告给我的时候,也有溢于言表的喜悦。但是后来,无论是从刊物上读这个剧本,还是坐在剧院里观看这部剧,好像都没有看到我所期望的东西,我说不清我期望的是什么,或许就是被“摄魂”的感受吧?万伯伯建国前后的创作,实在是判若两人;他后半生的创作殊无可观,虽然这在作家中不是个别的现象,但在他身上尤为显著,由此带给他内心的苦闷和煎熬,应不是局外人能领略的。

爸爸与万伯伯订交,我猜测是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因为他们有一个时期都是那里的常客。爸爸的旧文中说,他与万伯伯相识于话剧《北京人》初版之前,那时万伯伯在四川江安国立剧专任教,曾写信给他商讨剧本的出版时间。这个剧本,好像写作于1940年,1941年由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这家出版社是巴金先生主持的,爸爸与巴金相识,大约是在同时稍晚。那篇旧文中又说到,1943年秋在桂林,巴金曾兴致勃勃地邀他去观看《日出》的上演,万伯伯也曾多次向他盛赞巴金。有意思的是,爸爸在50年代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后,先后一手承担了这两位老友的作品编辑工作。家里现存有万伯伯给爸爸的三通书信和一通明信片,前二信写于1959年,寄自青岛,提到的是一些政治生活话题和《曹禺选集》事;后二信写于1977年,寄自本市北三里屯,说的是《曹禺选集》再版后记的事。后一次爸爸的主要精力是在搞《鲁迅全集》的编辑注释工作,忙得席不暇暖,但还是为《曹禺选集》的后记提供了修改意见。万伯伯的后一封信全文如下:“仰晨兄:改稿奉上。你的严谨、高度负责精神和你我二人多年的友谊,耀(跃)然纸上。衷心感谢!但此话也是多余,这样,反尔(而)见外了。你我都还年轻(虽早已六十有余),然要保重身体,劳逸结合才是,珍重珍重!!!家宝12月17日”。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友情经历了战乱的年代与和平建设的年代,又经历了“****”的风风雨雨,却在后来出现了问题。尤其荒唐的是,爸爸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影响了他们的关系。我不止一次地听他念叨过这件事,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万伯伯开始回避他了。这件事让他伤感,又让他困惑,而且他始终未能觅得良策,去弥合友情的狭隙,这成了他的平生憾事之一。直到他临终前住在医院里,还曾对我旧话重提,那时万伯伯已经去世十年了。

平安大街一开通,沿途的众多街巷概被收编,无复旧时面目。或可作一个蹩脚的比喻,就像三峡截流抬高了长江的水位,一些旧景物都面目全非了。张自忠路也在收编之列,虽然它的街牌还挂在原来属于它的地方,但它现在只是平安大街上不起眼的一段而已。欧阳予倩伯伯的故居未得重见,曹禺伯伯的故居更不知在与不在,只有从心间寻觅痕迹了。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