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28414300000008

第8章 戈宝权伯伯漫忆

戈宝权(1913-2000)江苏东台人。1932年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1935年起任天津《大公报》驻苏联记者。1938年后担任《新华日报》编辑和《群众》杂志编委,同时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对外联络委员会秘书等。抗战胜利后负责编辑出版《苏联文艺》、《普希金文集》、《高尔基研究年刊》等。1949年起先后任驻苏联使馆参赞、中苏友好协会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等。通晓俄、日、英、法等多种外语,译作有《普希金诗选》、《塔吉克大诗人鲁达基诗选》、《高尔基论文学》等。曾先后出版文学论著《苏联文学讲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的希腊罗马典故》和《鲁迅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等1987年先后获苏联莫斯科大学和法国巴黎第八大学名誉博士学位,1988年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他各国人民友谊勋章。

童年读《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青少年时读《海燕》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进入中年,读《阴暗的天空,沉睡的波浪》和《在大路上》;在挑战命运的时候,在为生活所背弃的时候,在痛定思痛的时候,我会感念普希金和高尔基、谢甫琴科和屠格涅夫,也会记得翻译介绍这些作品的戈宝权先生。

知道戈宝权先生是在少年时,认识他是在青年时。70年代父亲(王仰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鲁迅著作编辑出版工作,戈先生是在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同时受聘为《鲁迅全集》编注工作的顾问。碰过几次面,我喊他戈伯伯。

1976年夏天,在唐山地震波及之下,北京的公园里马路边到处搭起了防震棚,多数市民暂时离开家,躲进了临时搭建的棚户栖身。当时父母和我各自要上班,不得不送年逾九旬的奶奶住进父亲办公处的防震棚。那一时期,鲁编室是在虎坊路15号一个小院中办公,编辑部的人好像白天晚上都在小楼的办公室里,院子里搭起了用铁管作骨架的帆布大棚,住进来的基本是家属。《鲁迅全集》计划在鲁迅百年诞辰(1981)之际出新版,注释工作非常繁重和紧迫,时为鲁编室主任的父亲因职司所系,很少能兼顾奶奶,所以我也陪奶奶一起住了过来。

可能是在我们来的第二天,戈伯伯也由梁阿姨和一双儿女陪着住了过来。后来听说,是参与《鲁迅全集》注释工作的陈琼芝老师去走访他,发现他既不能安居于四层楼上的家中,便置身楼道口处,以瘦长的身躯伏在矮桌矮凳上读写。陈老师转告了这个情况,父亲便提请戈伯伯迁过来,而他住进来以后,也方便了鲁编室同人向他请益某些注释方面的问题。这个院子的东面有一排平房,院门就开在这排平房中间,戈伯伯住进了大门北边的第一间,奶奶住进了第二间,其他人都是住在大棚里。平房与大棚近在咫只,能看见奶奶是在躺卧或是在枯坐,也能看见戈伯伯是在读书或是写字。

那时我在邮局要上夜班,也就是说,并不是夜里才睡进大棚,差不多有一半时间,白天也是在大棚里过的。白天在大棚里的时候,也不全是睡觉,不睡觉的时候,也不全是陪奶奶。偶尔也和戈伯伯家的妹妹和弟弟一块儿,或在大棚里看些闲书,或是拥到戈伯伯房里打一个转。戈伯伯那时绝对不年轻了,从外形上说,印象深的是他高高的身量和微微的驼背,还有他的高度弱视。也许因为“腹有诗书”,弱视不减他精神的矍铄,他身上蕴藉的学养和精神追求,似是一种感受得到的光华。

那时我在自修日语,又因为贪玩而首鼠两端。父亲曾把鲁编室孙用先生的事讲给我听,孙伯伯是在邮局勤奋自修成为一名学者的,他与鲁迅先生的交往更是一段佳话。无独有偶,戈伯伯也曾把唐弢先生早年勤奋自修的事讲给我听,唐先生也是《鲁迅全集》编注工作的顾问,同样是一位出身于邮局的学者。也许戈伯伯没对我说过,也许我没记住,那以后很久我才知道,戈伯伯虽是读了大学的,可在他翻译生涯中至为重要的俄语,也是靠自修掌握的。

在那些差不多是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是亲睹了戈伯伯工作的勤奋,作息的有序。在他休息时,也与我们说些闲话,曾听他说起紫禁城,对各处宫殿和诸般陈设,颇能娓娓道来,可知他对建筑和名物之学也有兴趣。曾有一晚,戈家姊弟约我去打扑克,我说好啊,我安顿了奶奶就来。可是一会儿他们又怏怏地过来说,不玩了,原因是戈伯伯对他们说了玩物丧志的话。后来我想,他们姊弟既然带着扑克,平时戈伯伯大约也是不干涉的,这次的干涉,很可能存在不愿影响我的成份吧。

至今不明白的有一件事,就是戈伯伯为什么如此弱视,却又如此偏爱细小的字体。他的字迹非常细小,这与父亲还有孙用伯伯颇为相似,而他们的视力不好也是相似的。如果在三人里再做排列,字迹小是以戈伯伯为最,父亲次之,孙伯伯再次之;视力弱也是以戈伯伯为最,孙伯伯次之,父亲再次之。考虑到父亲比两位伯伯都要年轻,我怀疑字迹的大小对视力的影响是成正比的;父亲到晚年以后,也是深受目力不济之苦。戈伯伯的妙处是,不只在书写中才用小字,他负责编辑的《普希金文集》(时代书报出版社1947年旧版),内文的用字就是非常之小,大约是6号铅字,那真是戈伯伯的风格,非常另类。40多年后出版的《戈宝权译文集?高尔基小说论文集》和《中外文学因缘——戈宝权比较文学论文集》两种书,前者在湖蓝色书脊上采用了极细小的6号铅字印成书名,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他的手迹,后者书脊上面“北京出版社”几个字,也是用的小5号字。我怀疑这两种书的装帧都是作者参与了意见,采用如此的小字,印上厚度2、3公分的书脊,我再没见过第三种这样的书了。

戈伯伯在外国文学研究和翻译方面的贡献,已成丰碑。他的鼓励和关爱,曾使我产生见贤思齐的念头,而孙用伯伯和唐弢先生的榜样,几乎灌输给我一种宿命,那就是要像他们两位那样,在邮局里变身为一名学者。地震很快就闹过去了,接着我从邮局调去了一家图书馆,在那里我继续学习日语,并开始发表一些译作。其中有几篇关于鲁迅的译文,被几种研究刊物采用过,时间最早篇幅最长的是《鲁迅和裴多菲》一文,当时曾兴冲冲地拿到戈伯伯家献宝。回首去想,那是何等的幼稚,何等的轻狂啊,连“孔夫子门前念百家姓”的俗语也记不得了。戈伯伯藏书宏富,我也偶有受惠。记得有种原版的《日本执笔者大事典》,好像是整整20卷,那时除去北京图书馆,也只在戈伯伯家见过,某次查找一位不起眼的日本作者,还是他亲自代我查的。

后来的事情就说不清楚了。社会变化是如此地让人眼花缭乱,下海、出国、炒股、气功潮起潮落,学界中鲁迅学不再是显学了,读书界是推理、武侠、言情各领风骚。30岁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40岁以后的日子,更是在加速度中飞逝,浑然不觉之中,就过了知天命的年龄,然而并不知道天命是什么,或许无知就是我的天命吧。我今天的样子,完全说明当初要做翻译家的念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想。最初学习的日文,程度是稀松平常,而后所学的德文英文,完全是愧对人言了。迄今不仅没有成器的译作,而且也基本放弃了文学翻译,飘渺的理想早已堕入现实的泥潭,偶涉译事,也是只谋稻梁,不惮芜杂,莫说是做戈伯伯那样的翻译家,连一名普通的翻译也没有做成。

中间得到戈伯伯家的消息,都是从父亲处听说的了,他的女儿到美国读比较文学了,他的儿子去巴西了,后来戈伯伯举家迁去南京了。再听说他的消息时,我也远在美国了,而那消息竟然就是讣闻了。重返北京时,戈伯伯已经离去快4年了;再过去1年多,父亲也离去了。在居丧的心情里,在父亲的遗物中捡读到梁阿姨的信,想到未能再见戈伯伯一面,想到一在北美、一在南美的那对姊弟,要说心里没有一丝惆怅是不可能的。

虽然没有走上文学翻译的道路,有时还是会想想这上面的事。

文学翻译肯定是费力不讨好的,诗歌翻译则要加个“更”字。诗歌真的是能够翻译的么?什么样的译作,能经得起“信、达、雅”这三重检验呢?举个简单的例子,譬如要用现代汉语表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原味能保持么?同理,要用古代汉语表现“培出慰藉的花儿,结成快乐的果子”,做得到么?本国语言的互译尚且如此,遑论异国语言?这个想搞清楚却不得其解的问题,在与戈伯伯有亲炙之便的时候没有形成,现在生了出来,怕是再没有机会搞清楚了。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