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颜色
对生命的脆弱的切肤之感是我近来日夜痛思的问题。从前没有对此细加思索,总以为生命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管有曲折,尽管每一个阶段风景各异但离终点、离走完这个长廊的全部还有许多时日,偏偏忘了在这个走廊里会有许多意外,或者索性说这个走廊并不漫长,说不定随时就会突然中断了。
生命的确太脆弱了。
过了春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连续听到了两位很熟悉的人失去生命的消息。两位都很年轻,才30出头,都刚刚步入生命廊道的前部,而廊道却突然间坍塌了,又倏忽间消失了,仿佛只是一场梦,而且是没有做完的梦。
两位中一位是同乡,另一位是同窗。这个消息令我难以置信,因为我所认识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在认识很少的几个人中,不足两月,就有两位先后中断了生命,这个概率又实在太大了,不由不对生命存在的价值、对生与死、对活着的意义做一些形而上学的思考。然而这种思考在今天来讲,恐怕迂腐极了,就如同拿孔老夫子的仁、义、悌、孝观念来对一些好色、好利、好赌之徒进行劝善教育一样,更重要的首先应该是对具体生命的理解,这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据说,同乡的死很惨,一家三口被一个修电冰箱的人所杀。被杀者与杀人者间的关系是300元人民币的关系:电冰箱没有修好,一方要拿走300元,而另一方坚持不给。就这样简单,300元人民币夺走三条人命,其中一个尚是两岁零九个月的男孩,如果算上杀人者,就是四条人命。
300元能干些什么?一双高档皮鞋的价格;两个小时KTV包间的潇洒;从银川到北京列车的一张软卧车票……
用钱来换算生命的价值实在是有负于死者,那么剩余的就是宿命的观点了。或者说生命的确太脆弱了,有一万种理由一万种意外都在环视着生命,都在寻找对生命进行断路性的破坏,稍不留神,生命就可能永远消失。我真不敢想下去。人类从森林中走出来后,走了多少万年,走到了文明的今天,生命却似乎并没有比几万年以前甚至几千年前坚韧多少,文明在对人自身存在方面究竟又做出了多少贡献呢?如果说数十个世纪前,作为个体的人,他所面对的强大的异己力量是险象环生的自然界,他还能依靠群体的同类的力量求得安全,但几十个世纪后,个体的人,所担心所害怕的却不再是自然,而是自己的同类,这大概就是文明所付出的沉重代价。让我们仔细地审视一下我们的心灵吧,且不要触及到我们阴险的那一部分心灵,只是讲一讲尚能摆到桌面上的心灵的那块隐忍的部分吧。它就是防范,一种对同类、对危险、对阴谋、对中伤、对攻击的防范,这种防范的心理活动压制了我们活泼的生命冲动,让我们很少能发现星期天早晨的灿烂阳光,让我们在愉快的同时又忽然想到“福兮祸所倚”的道理,我们真分辨不出生命的颜色是红是绿是蓝天白云还是阴风暗雨?
还有冷漠,这个与文明同步而来的罪恶的东西。
据说,同窗就是因感到人情的冷漠而自杀的。大概是因为经济的原因,他急需5000元以解燃眉之急,在向亲朋好友借钱而无着落后,突然觉得心中尚存留的一丁点儿温暖消失了,自然活着真是荒唐,便以自杀的方式对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进行排斥与拒绝。据说,同窗在他母亲的坟前,拜祭了母亲,然后写下了遗书,做完这一切,才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在我的小说中,我经常写到死亡这个问题,写的时候,内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压抑,小说仅仅是虚构一种生活状态,不对直接的人生负责。但是在散文中,我深感死亡这一话题的严峻性和敏感性,我很不愿意在散文中谈及这一话题。我觉得有千头万绪的细密纹路向我靠近,就如同一只玻璃瓶在破碎前的刹那间,虽然脆响尚未发出,但冰裂的感觉已趋向核心,这种不由自主的想法使我厌恶自己手中的笔,它一再改变了我的写作风格与写作基调,使我不能对胸中的块垒以一贯的笔法酣畅淋漓地加以表达。有几次我仅仅写了几个字,就将稿纸撕碎,我知道面对一个重大的话题,只有超然于它,才可能直接描述它;而尚在牵挂中,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躲避它,故而只能做到言不由衷。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笔记的方式来记述这一事件,但可以称道的却有“生命的颜色”这一标题尚在,基本能够一抒胸中所感。
年龄之惑
我是一个不爱看到结果的人,对一些事物的兴趣很难持久,一旦知道了结果便顿感兴味索然。这样的好处使我一直对外界特别是周围环境保持着良好的警觉与敏锐,能捕捉到一些事物的细微变化及其征兆;但是不好的地方更是显而易见,那就是对事情最初满怀信心,一旦觉察到结果即将显露,马上半途而废,无心再深究下去。所以,有一次和朋友在兰州的地摊上遇到一位街头算命先生,他仔细地看了我的命相后,忠告我说,你的命相极好,没有你办不到的事——但是你要坚持下去,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听后我大吃一惊,吃惊不是因为这位素昧平生的算命先生将我说得太好或者太坏,而是他点到了我的疼处。他说你这人把事情看得太清楚,看得太清楚了就觉得万事没意思,还是要糊涂,糊涂的人才是大聪明的人。算命的人还说了许多,其中有一句至今令我难以忘怀:什么事都最好别看清楚别弄明白,清楚了明白了麻烦也就来了。这些话也许是他随口而来的,也许是他对谁都讲的,也许很多人听了不在意或一笑了之,但在我听来,竟然有一种大汗淋漓的感觉。我想自己竟然从一个街头算命先生口中获得了一种启示,这启示的珍贵不在于他点到了我最疼的那块地方,就像一个医生一下子摸到了病人的病根,更重要的在于这个算命老人将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全盘端给了我。我给了他钱,和朋友走开了,一路陷入默想。朋友哈哈大笑,说你竟然相信一位算命先生的话,真见了鬼了。我说我想想清楚他的话。朋友又哈哈大笑,说算命的刚忠告你万事别想清楚,你偏偏又要想清楚,看来你这人不可救药了。
后来还是想清楚了,想清楚了许多事千万别想清楚,否则恐怕真的要一事无成了。但想清楚了并不等于能做到,越不想清楚越清楚,越想糊涂越不能糊涂,就像一个失眠的人越想睡着越睡不着一样难受。
但是糊涂的事却一件件一桩桩而来,最突出的便是年龄之惑。几年以来,总是找不着与自己这个年龄一致的感觉来,这情形好比在舞池里跳舞,老把握不住音乐的节拍,老要提防别踩了舞伴的脚,这种感觉是极为尴尬的。更确切一点讲,找不准年龄的感觉,既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转了向,失去了方向感,又像一个乡下孩子初次进城到了富亲戚家,顿觉手脚无处搁一样,难言的处境说不清道不明。
据说在西方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是不能当面问女士的芳龄,我想在中国也应有一个法律条文,即对30多岁的男人尤其要予以保护,使他不要在年龄问题上感到左右不安。这个年龄段,实在令人不好意思,年龄长的经验丰富的同志总觉得你嫩,他们以关怀的口吻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尽管你明白你也清楚,但你不得不低头听着,还要做出一副深受教育深受启发的样子;而19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实施后的产物,属于宠坏了的一代,他们把亲生爹妈都不当一回事,对我们更是不屑一顾,能把你看顺眼已是天大的恩赐了,别指望去跟他们倾心交谈。我对于自己处在这个年龄段很是不安,充满了防范心理,我通过几次实验,得出一个方法,有人问到我的年龄时,我就报大几岁,使老同志满意,也使小同志觉得你还凑合,但偶尔偏就露出了本来面貌,翘出了一根似硕大又似萎缩的30多岁的尾巴,一下子便被人揪住了,迟早要狠打一通。
前几天,在院门口碰见几个中学生,十三四岁的样子,他们叼着烟,歪歪斜斜地走着。我问其中一个抽的是什么牌子的,他说阿诗玛,我说一根就值7毛,真敢抽呀。他横眉冷对,说就许你们抽,我们也是人啊,你们大我们几岁就牛×呀?说着还挑衅地瞪我几眼,还是管好自己吧。他们边说边嘻嘻哈哈扬长而去;我也只是笑笑而已,不恼不气,我能够理解他们,在他们这个年龄,总是跟比他们大的人有仇似的。因我也是从这个年龄刚过来没多久,还没有到看他们不顺眼的那个年龄。可是刚进了家门,随手翻了沙发边的一本书,心里就猛然沉重起来,这是一部传记,写了近代的几个著名人物,他们大都是1880年前后出生的,这些人在我的感觉里总有一种很遥远的印象,似乎他们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是否真实存在过尚令人怀疑。就是在这样一种心情下,突然想起刚才抽烟的几个中学生,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竟然有百感交集之感。我想这几个中学生以及我还有在这个世纪活着的人,当到了下个世纪的后半叶,当我们都故去后,是否也有人像我现在一样怀疑我们曾经存在过,这真是一个严酷的问题,实不敢细思。人类就是在一代又一代的遗忘中建立秩序的,被时间遗忘更为可怕,于是顷刻之间我忽然明白了米兰·昆德拉为什么一直把遗忘当作一个重大问题不断的在他的作品中进行描述和追问!
真不敢想下去。
人类就像青草,一茬黄了倒下,另一茬马上就绿了起来;甚至一茬刚刚拔节,另一茬已在破土萌芽,谁都别想老赖在春天不走,这就是公平。人只要明白了这个法则,就该气顺了,就懂得活着在于爱,没有爱,果真会像青草一样白活一场。
活法一种
一般来讲,我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按照叔本华的观点,这当是父亲的遗传。父亲是不是一个谨慎的人或者是一个心思细密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占性格的主要比重,父亲的性格中更多的是暴烈和倔强,这使得他一生中多半不得意。我想极有可能我借鉴了父亲这种刚强性格所带来的不利,才使自己变得细致起来。现在看起来,谨小慎微似乎已成为我的弱项。记得在一次调动工作中,考察我的人跟我的同事和朋友交谈后,对在另一个办公室静候的我以意义不明的一笑,什么也不说地走了。这使我的神经格外紧张,恼怒地问一位好朋友向考察我的人说了什么?他说说的都是我的优点。我说缺点你跟他们怎么讲的?朋友说,就说了你谨小慎微而已,就这一句,而且是我们大家的一致意见。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自己性格中有谨小慎微那样的毛病。这的确令人不愉快,觉得得到这样一个评语,差不多就等于被别人往脸上吐口水了。一段时间,为这样的一件小事而闷闷不乐。后来朋友又讲,人家考察你来了,总不能只说好的吧,况且人家专门问你有什么不足,我们就觉得谨小慎微并不是什么坏词,说不定对你大有好处,就这么说了。朋友和同事一脸的狗咬吕洞宾般的表情,使我反觉得自己果真小肚鸡肠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谨小慎微与循规蹈矩似乎已被自己认定为性格中的成分了,于是经常努力着欲变一变,但变却变不出个名堂来。据说,性格就像胎记,从娘肚子里带出来后,直到死要伴随一生的,索性任人说去吧。
在行政机关工作,将谨小慎微和循规蹈矩当成应具备的品格,似乎已是一种通俗的看法了,但我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具备那种品格的人,特别是与别人相比之后,身上就露出了一些峥嵘和一些崎岖,才知自己并不完全是谨小慎微。接着又想一改初衷,进一步谨小慎微,但努力过一段日子,不但未觉得进步多少,反而感到累得慌,常产生一种想逃跑的感觉;但逃跑是无处可逃的,只好又故态复萌,抱了海枯石烂心不变的决心,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一种高山顶上一青松的英雄之气从脚底涌上头顶,恨不能慷慨高歌:就这么活,就这么过,一百年不动摇。
曾有一段时间,由于种种原因,其中之一是心理不平衡的缘故,有那么几个人总是盯住我不放,大有不摆平我誓不罢休的味道。这种情形让人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想起了退避三舍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说晋公子重耳年轻被逼逃亡之时,曾受楚成王收留之恩。楚王问他当有一日一山不能容二虎之时,有何打算,重耳诚恳地回答说:我将退避三舍,然后再与您交兵。一舍即一日行军一夜驻营,三舍就是三天路程,这是一个很重的礼节了,也是很大的忍让了。重耳之所以三舍之避是因有楚王收留之恩的前因,但仍做了三舍的退让。三舍已是很大的距离了,但事情往往并不能由一方情愿来解决,你有三舍之避,别人还希望你再退避四舍、五舍,甚至把你逼到天涯海角,这就太险恶了。于是只能先礼后兵,用实力——素质、人格等角逐一番了。形势很快明朗。
这本是前定的东西,只不过做一次证明而已。
然而,始终是有暗流的,暗流虽然见不得阳光,却能把阳光下的事物拖垮累垮,这是司空见惯的了。有多少人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出来,却在阴沟里翻了船。一度,想到暗流,想到种种险恶,突然有种不见天日的感受,真不知道采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是迎合?拒绝?或者是把自己也变成暗流的一分子。好在人类走出森林后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历史记录下来,从历史中可以汲取经验和智慧,也可学到一种品格,获得一种方法;在阅读的愉快中,从一则故事中寻到了对付暗流乃至做人的方法:公元691年,武则天把洛州司马狄仁杰提升为官侍郎,地位相当于宰相。一天,她对狄仁杰说:你在地方上干得不错,可也有人背后说你的坏话,你想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狄仁杰当即表示“不愿知谮者名”,说:陛下如果认为臣有过,那我就改正,如果认为臣无过,我感到很幸运。狄仁杰对付抵毁的方法就是大度,就是认定没错的行为绝对要坚持下去,绝不去迎合,也不去媚俗,活得刚刚强强结结实实。
活着,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活着,在很多时候是为别人活着的。但活着的方法却有多种,坚持一种活法的人不多,重要的是为自己的心灵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