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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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河流中散步

河流的意义

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如同在沙滩上堆砌着一种建筑,我们刚刚回过头尚未走出几步,建筑便坍塌了,甚至没留下任何声息。当孩子们在认真地摆着积木时,悲剧就如同潮水一般淹至人类额头。

孔子站在一条河流上说:逝者如斯逝者如斯啊。可以想见当时孔子脸上的苍茫表情。与孔子相比,另一位西方哲人倒从容冷漠得多,他在镜子里注视着自己已变灰的发迹,说:我们永远也走不出时间的河流。说完后他把镜子砸碎了,他认为钟表、镜子一类的物件,都是时间伸出的触角。

还是在昨天,我给一年级的儿子辅导暑假作业时,与儿子一起读了一段课文,课文题作《宝贵的一分钟》,是这样写的:

时间老人说:“一秒钟是一个‘滴答’,60秒是一分钟。”一分钟可以做多少事呢?

一分钟可以写10个字;可以口算20道试题;可以朗读100多个字的短文;可以跑步250米;消防队员可以紧急集合,跳上消防车……

我得承认这篇课文的确具有穿透力,不珍惜大好时光的儿子也颇觉内疚,宣誓般跟我说,从今以后,他不再玩电子游戏机,不再虚掷光阴,而且要像雷锋那样珍惜时间。儿子的表述当然有问题,用词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浮华,但我从儿子口里知道雷锋也是个珍惜时间的楷模或老手。我就说雷锋那时候咱们国家还没生产出游戏机呢,儿子竟然羞得涨红了脸,说,就是有电子游戏机,雷锋也不去玩。但无论如何,儿子对时间的敏感和决心,让我心里猛然间产生了一种尖锐的痛。我想,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别无选择地掉进了时间的泡沫之中,之后,从稍一懂事便不由自主地亲自涉进时间之流,自觉地去与时间进行较量,而实际上这种较量的规则从开始就不合理,哨子一吹响的当儿,输赢已成定局。任你如何翻天覆地,或者一个跟头三万六千里,总要埋骨五指山下。

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引用犹太人的名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因昆德拉的关系,这句谚语顿时风靡全国,不久我的一位朋友也模拟类似的句式,写了一个句子:人一骚情,岁月就爬满了你额头。这句话因当时的语言环境的缘故,显得比较暖昧,后来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又旧话重提,说可以把那个句子再改一下,叫作人一努力,岁月就不高兴。仔细想,这种玩笑话却有几分朴素的真理包含其中,因为你愈想努力,时间对你的破坏性就愈大,最终的结果,时间都将抹平你的足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选择了一个词:河流。河流的形式呈现为一种无始无终的过程,你可以觉悟,却不可以把握,带有形而上的色彩。同样河流又是一个最不稳定的客体,形同圈套,进入其中,宛如迷宫,可以前后左右延伸。

对心的拯救,唯一的办法不是眺望,而是在河流中散步。

历史

我一直对历史这个词语犯有过敏症。小的时候,我家邻居是一个80岁高龄的老人,他身材高大,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家里搬出一把藤椅,放在门口,然后手里拿一柄放大镜,举在一本颜色变黑的书上,拉长了声读,几乎一个字要持续半分钟的时间,声音在静寂里显得极为荒凉。常常在这个时候,我便着急得要命,因为我窥视他家门口的几棵杏树已有时日,那种金黄的杏子在绿叶间闪着诱人的光彩,我希望老人在这个时候能够昏昏睡去,然后给我一次偷窃的机会。事实上老人一旦进入了书中,便已成忘我的境界,这在事后得到证明,因为一次我实在等不及了,就抓起一截砖块,抛向园子中的杏树,杏树震撼的声音在我听来如一场地震,金黄的熟透的杏子下雨一般落在潮湿的土地上,当时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如同末日到来般眼前阵阵发黑,我想老人这回恐怕又要大发雷霆了。老人的坏脾气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就像今天人们躲街上横冲直撞的小流氓一样,那时人们都躲着这位高大的老人。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于是我胆子进一步大了起来,猫一样从他眼皮底下溜过,钻到了树下。

我想我后来干坏事的习惯也许与那次经历有关。那次经历使我有了一种认识:任何强大都是相对的,是人们为自己的软弱找的借口而已。所以与强大找点别扭,成为我性格中的一种基因。那时我8岁,刚上小学二年级。后来一次我索性趁老人上厕所的机会,把他那本发黑的书裹挟而去,我之所以用“裹挟”而不用“偷”这个词,因为那本书对我的确没有用,没有用的东西是用不着偷的。我把书一口气带到了一座山坡上,然后压在屁股下面,远远注视着老人的动静,我发现老人起初像虾一样弯着高大的身体在地上找来找去,接着又把藤椅举过了头,仔细地观察着,最后他竟然不知所措地在院子中转来转去,笨拙的背影显得古怪而可怜,仿佛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猫,在寻找出路。从那以后,老人似被击败了,常常躺在藤椅里呈昏睡状,涎水从口里流出来,****了干枯的耳朵。我终于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坏事,便趁老人睡意正浓的时候,把书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我在远处观察着,发现老人醒后只是陌生地看了看书的封面,便把它放在了砖墙上。我大失所望,就再次把书拿回家,翻的时候只闻见一股霉味,使我肠胃产生一阵痉挛,后来书读多了,便把那种奇怪的味道形容成一种死亡的气息。也是从那以后,一旦进入书库,闻见某种古书的气味,心里便不好受,次数多了就把历史与古书画了等号,常常有过敏的感觉。

去年的这个时候,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本书,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霉味和晦气的味道,本要扔又忍不住翻了两页,才知是20年前从前文所述的老人手中得来的,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坐在书堆上读起来,一下子上了瘾。书已没有了封面,很薄的一册,纸质也差,读着便知道是一本《晏子春秋》,上有老人所做的批注,就挑有批注的地方先读,读出了很多滋味。

比如在第37页老人画横线的地方,是这样的原文:“古之善为人臣者,声名归之君,祸灾归之身,入则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则高义其君之德义……”

老人对这段话的批语为:晏子虽身高不及常人,然其行迹近圣人。扬善者人亦善待之,彰恶者人亦恶之,自古皆然。今人以己之恶为善,以人之善为恶,谤人誉己,可谓世风日下。

从这本书开始,我对历史一下子充满了兴趣,便找了大堆的历史书来读,本想看看热闹或掌故,间或锻炼一下古文,岂知稍不留神,就钻了进去,如同走进了一处呈祥瑞之气的林木中,时而幽深时而豁朗,不间断的与一些熟人相遇,其中不乏大学问家、大诗人、大纵横家。

记不得读哪本书了,说的是李白的一次公开拍马,说李白为了谋得某一职位,用一首诗来赞赏一位官僚。这首诗读后的确令人脸红,当时读的时候,把诗细细琢磨了几遍,总觉得李白实在是没有必要。但又想,只有李白才敢用这种漂亮的形式拍马溜须,明摆着是在阴暗的角落里才敢做的事,却大胆得出奇,这反而使李白更具魅力。如果仅仅看到李白敢影射杨贵妃“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敢让权倾一时的高力士脱靴,那李白未免单调了一些。当读到李白拍马一节后,李白便可爱了,就像生活在我们面前,于是无拘无束地畅谈,敢于崇高又敢于低俗的人格就力透历史之流,浮现于今天。就是这样,李白的坦荡便成为一种精神一种人文力量,让历代文人为之扬眉。大概也是基于此,余光中先生写下了《寻李白》的诗句: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三分啸成剑气

秀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如此,历史在我面前洞开了,像一种活着的事物,流淌着芳香和生命。活着的历史不再是一册册发黄的书,也不是变霉的传说,而一种承继,那也是一条河,它与我们赤脚穿过的河流并行在一起,它可以流在我们心中,也可以与现实河流交汇于一起。

拒绝抚摸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依靠感觉维持着时间的延续性。我不愿梳理思路,更不愿关注周围的人和事,我发现一旦这样,我的大好心情就被破坏了。我们现在生活在一种互相抚摸的环境中,我用“抚摸”这个词是一种调侃的说法,因为只要你生活着,便少不了别人来注视你、观察你、琢磨你,你为了维护自己,反过来也要这样做,这就形成了“抚摸”的存在。

在一种很偶然的情况下,我听说或者发现了一个事实,我被几个人狠劲地歪曲了一下,那几个家伙歪曲我的理由的确很简单,用他们的话讲:那小子他凭什么比我们强呢?这里面包含了一些内心不平衡的意思。这么简单的原因促使他们火急火燎——因为搞惯了人,突然间一时手闲,便技痒难熬,于是用惯用的手法给我也来了那么一下子,他们于是想看到我抚摸着发青的伤口会一副仓皇不可终日的样子。结果是我内心仅仅隐痛了一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们,想一个个整天在你面前亲兄弟好哥们的样子,掉过脸便咬牙切齿,这对心脏大大不利。

我们都生活在时间中,好像在一条跑道中比赛速度,彼此间总要赌个输赢。然而在这里输和赢已没有了区别,输就是前定,你迟早要输给时间。

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学会做自己的好朋友,人们可以不热爱你,但你一定要热爱你自己。

某一年的冬天,我病了一个时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想让自己的脑子处于一种漂浮状态。我躺在床上,一个劲地想细听窗外落雪的声音,起初我什么都听不到,于是便趴在窗上看落雪,雪确实很大,很繁忙,一副忽忽仓仓嘈嘈杂杂的样子,显然是有声音的。接下来突然就有个想法,于是赶快再次躺在床上,这次我把自己当成了雪,这就听到了雪的声音:那是一种秩序、一种隐忍、一种对死亡的漠视、一种对前定的徒叹。

于是我翻身走出户外,沿着银川的大街走了一个下午,毫无目的。我的皮肤如新生的婴孩,感知着周围的陌生,没有春天或夏天,只是陷入对一种遥远的风景的沉湎之中,而那时,我仅能感觉到托爱略特《荒原》中的结尾如一首歌在我身上绕来绕去:我坐在岸上钓鱼,背后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我是否至少将我的田地收拾好?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塌下/什么时候我才能像燕子,噢燕子,燕子……

我在那个下午就抛弃了海明威,同时也抛弃了“意义”这个词,我只想散步,在一种没有风景的风景中散步。海明威曾经让我感动不已,他那颗毛发直竖形同狮子的脑袋,在命运低暗的天空高傲地坚挺着。从上大学开始,我就把海明威当成了人生的范本来读,读出了许多“意义”。可是当那个下午托爱略特《荒原》的结尾在我耳边回响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海明威终于醒悟了,他醒悟后或者是在醒悟当中就写出了《乞力马扎罗的雪》,他开始义无反顾地拒绝任何东西的抚摸,包括酒和女人。人们都说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海明威对生命的悲观态度开始抬头,事实是海明威发现了一个规则——时间的规则,小说中秃鹰和死神以及腐烂的气味都作为时间的象征而出现。海明威这时候发觉自己掉到了一条河流里,但他却没有在河流中散步的时间了。

当我们在宁静的命运中抚摸另一种身体,实现着憎恨或者飘满香味的爱情时,河流在我们身侧哗啦啦流过,这可怕的声音,正在摧毁着我们的建筑……干嘛要把好心情用在永无休止的抚摸上呢?

前段时间我跟巫水说起一个故事,我说两年前我把一段伟大的话改了一下,变成了一段文字游戏:跟天斗没意思,跟地斗没意思,跟人斗其乐无穷。现在这句话非常流行。巫水说你们这些人真无聊,就像一群坏女人。巫水的这种批评让我舒服了好几天,在这种感觉上,巫水的确天下第一。巫水是一个星系专家,对狮子座和双子座一类的星座分析很有心得,但他却隐瞒了自己是AB血型,他准确的可以知道我的时间安排,这让我惊奇不已。我问他诀窍何在,巫水说我们都生活在河流中,我是一滴水。

在后来的一次交谈中,我告诉巫水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我在这世界上最厌恶的一件东西就是巫水,巫水说因为我从不抚摸你,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还是河流

我回忆最多的是那些培养了我想象能力的事物。我对他们感恩的方式就是写作。

现在是讲究包装的年代,只要我内心那份感恩的情绪还没枯萎,我就没有理由不去描述河流——让我们生活在它的胸怀中的河流。

当暮色还没有黯蓝,生命的树叶还在微风中低声私语时,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赤脚走进河流,趁夕阳未老,河水尚有余温的时候,我们眼睛望着岸边,开始散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