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宋糖的辫子,不是宋唐的辫子。宋糖是个人名,不是朝代。在那两个朝代里,男人留辫子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为宋糖这条辫子的称呼问题,我很伤脑筋,叫大辫子好还是小辫子好呢,大辫子用在女性身上尚可,用在宋糖身上就有些风骚,再说他的辫子成色也实在不怎么健康;叫小辫子吧,会让人误解,让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这人办了啥不光彩的事儿,让人抓住了把柄,所以还是把大和小都去了吧!
在北京见到宋糖的时候,他和他的美丽女友刚从山中拍电影回来,捎回一个黄澄澄的秋柿子,大得像只小面瓜,说是从山里摘的——后来在他的博客上看到他写的《老人》,就是那座山里的事儿,看得我泪流满面。那柿子不知是不是从老人家的小院里摘的,熟透了,软得坐都坐不住——“吃柿子单挑软的捏”,真是个好柿子。我开玩笑地责备他为何不早露面,是否现在成了“腕儿”,“牌子”就大了?他笑嘻嘻地狡辩说老家来人了,我得先洗3遍澡啊!看他那蓬头乱发的样子,不像刚洗了澡,倒好像是让大风狂吹了3天。一转身,脑袋后那条群毛飞舞的辫子更是原形毕露,让人担心眼神不好的鸟儿会误将它当作茅草窝,一不小心落错了地儿。他的这条辫子我在网上见过,趴在主人圆滚滚的脊背后面,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主人坐在一位看上去很老成的人旁边,在阳光里心不在焉地半闭着小眼睛。还有一张照片是宋糖坐在两人中间,他不说中间就是他,而是说:中间是我去年的样子。
老家的嫂子见的最大的人物就是一个留长发的画家,所以她以为天底下留长头发的都是画家。这次回去要告诉她,留长发的不一定都是画家,还有导演。
我第一次听文友说起宋糖(那时他还叫宋方金),听到的就是“长发飘飘”这个词儿,脑子里留下了一个洒脱不羁的印象,所以即使人没见,名字却再也忘不了了。后来一拨儿一拨儿的胶州文友见了不少,在人家一个接一个介绍的时候,我总是下意识地往人家脖子后面瞅,一看空荡荡的,就知道不是宋糖——不,不是方金了。
嗨,这有点儿像绕口令。刚认定了方金,人家已经改叫宋糖了,不知道他改名字的原因,也许改的不是名字,而是心情。我一直在小城里待着,井底之蛙,跟不上他的思维,却好歹弄清了他名字的含义:宋糖,不是宋唐——宋唐大气恢宏,却是两个逝去的朝代和梦想,有着无法抓住的遗恨和向往;而宋糖——送你一颗糖,简单、温暖而又甜蜜,让叫的人,听的人,心里都甜丝丝的。
宋糖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的确与他的长发有关。尽管在他是方金的时候,我们并不十分熟悉,但见了面前的这个人,我还是根深蒂固地认为他该是方金,而不是宋糖。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常常一不小心就将宋糖写成了方金,不得不随时返回去校对改正一番。唉,这家伙的长头发,真是把人给害苦了!
方金和宋糖,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的朋友。
现在这个叫宋糖的人,是胶东半岛那方水土和皇城北京的结合体。他的看似肆无忌惮的调侃,他的纯熟的京腔京调,他的“丫”、“不靠谱”、“傻x”等反复往外蹦的口头禅,是这几年北京的空气逐个毛孔逐个毛孔渗进去的,想象着北京怎样将胶东半岛的一个扁平鼻子、小眼睛的歪孩子,造就成今日的一个腕儿,有点儿自豪,也有点儿伤感。偷偷地说一句找骂的话,别看今日他在京城是个腕儿,若是留在老家的话,就凭他那特立独行的个性,没准儿连媳妇也说不上呢!嘻嘻!
曾经读过宋糖博客上的一篇文字,写的是他和一位编剧朋友的趣事,现摘抄如下:……晨,短信。来自内蒙古之远。查看。乃术学之寥寥数语。曰:吾欲去乡下写作。何也?吾回:何不来京?术学:去?吾:来。术学:何时?吾:此时。术学:吾收拾行李去也。吾:好。入夜,华灯初上之时,一内蒙古车次徐徐入京。其中端坐一人,如定睛细看,侠客术学也……看,宋糖,及他的朋友,都是多么有趣的人啊。只为一声召唤,日行千里,无怨无悔。唤的随意,来者如风,让人恍若回到了魏晋。
无法将宋糖的文字与他的形象联系起来,这个人,外表粗糙,内心优美,反差太大。他的诗集扉页上有一张照片,凝神倾听的样子,仰起的脸、披肩长发、眯起的眼睛,却泄漏了他的狂傲不羁和内心的忧郁。他的作品让人感觉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像寓言,像散文诗。不说教,不故作深沉,却决不肤浅。深情和忧伤,都蕴藏在后面,或许随意的一句话,就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他总是能将每部作品,都提升到诗的高度。他是真正的诗人。多少年来,我们这些几乎同时起步的所谓文学爱好者们,差不多全都沉沦下去了,或者成了俗人,找不到自己了;或者成了狂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而方金即使成了宋糖,也依然跳动着一颗诗心。他的善良,他的真挚,他的梦想,我都能感觉得到;他作品的背景,其实就是我们童年的天空,我们熟悉那每一片霞彩云影,认识飞过的每一只蜻蜓和蝴蝶,每一只鸟儿的啼叫和蚂蚱的拍翅声,我们都知道来自哪里,只是,我们无法像他那样,将童年的纸飞机,奋力地掷进梦想的王国,让它随风展翅飞去。
记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说很久应该是记忆的错误,因为宋糖的那部片子2006年底才在电影频道播出,我问过他),我急着上班,却被电视画面吸引住了,那上面有一个说着胶东土话的小伙子,正在踌躇满志地试验自己造的飞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少妇前来阻止他,但那个小伙子却驾着那架古怪的飞机,义无反顾地渐去渐远了……最后,画面上出现了一大串自己造飞机的人员名单……那部只看到尾部的片子,留给我一个怪怪的印象,我甚至没弄清它算是故事片还是纪录片,却再也无法忘记它。我曾经试图找到这部片子的碟子,却因为证据太少而无果,连片名都一直混沌着。直到2007年我才知道,它的片名叫《飞》,获得了2005年优秀夏衍文学剧本奖。华表奖提名。它的编剧就是那个“长发飘飘”的宋方金,那个出版过诗集《右手抒情的年代》的宋方金!对着方金说起这件往事,不禁感慨唏嘘。同时感慨唏嘘的,还有他的长头发,已经编起了长辫子。
一双男人的大手,笨拙地在自己的脖子后面忙活,那情景真是令人忍俊不禁。很怀疑胖得像土豆似的那么一双大手,能编出精细的辫子花来,那可是工艺活儿呀!说宋糖的辫子可以和铁梅的大辫子相媲美,是调侃,甚至有挖苦之嫌。铁梅的大辫子健康朴实,根根发丝上都闪耀着光彩,而宋糖是艺术家,艺术家将脑汁、心思都浇灌艺术去了,连头发上的营养都被吸尽了,所以艺术家的头发哪怕留得很长,也都是十分憔悴的。当然也有将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的艺术家,他们是洒脱而又拘谨的那种,想放肆一把,却又放不开,宋糖不属此例。他是人常说的那种性情之人,一诺千金,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有钱的时候可以一掷千金,没钱的时候,也不会点头哈腰地装孙子,这样的人,绝对值得肝胆相照,倾心相交的。我若生为男士,一定和他拜把子。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见他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只是一种直觉。
宋糖的那条辫子,像条杂毛纵生的萝卜尾巴,乍看还有点儿规模,再一看就有点儿虎头蛇尾了,看,发根处还算粗壮,满满一大把的样子,越往下越细,到了辫梢处便细得让人担心了,终于底气不足地一拐,弯弯地成了个问号的样子。被小风那么一吹,就由不得让人生出狗尾巴草的联想,它过去在老家的秋风中摇头晃脑,现在又在宋糖的脑袋后面撩拨乡愁。还记起有个叫作《京城四少》的电视剧,里面也有一条这样的辫子,拖在一个纨绔子弟的小脑袋后面,像一条干巴巴的老豆角儿,颠儿颠儿地随着它的主人历经着沧桑变故,滑稽而又凄凉。四少的辫子,与时代有关;宋糖的辫子,与个性有关。
那天,在陶然亭公园,兀自想起宋糖脖子后的那条辫子,配上他憨态可掬的样子,十分的滑稽有趣,就忍俊不禁地傻笑一通,笑得腰都弯了,就像姐姐笑弟弟,全无恶意,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欣赏纵容,觉得他就该留一条这样的辫子,要不他就不是宋糖了!可是我这一笑,却将他的朋友锐强笑毛了,笑恼了,他以为我在调笑他的朋友,当即就沉下了脸,愤慨地说就凭这,你们山东那地儿也出不了大作家!
锐强的过激反应,让我有点儿诧异,继而是不满。这人,出语太过歹毒,你不是山东人,好歹还是山东的女婿,一条辫子,不过是自由个性的体现,为了一个关于辫子的玩笑,值得那么大动肝火吗?我觉得大可不必将一条辫子当作离经叛道的象征。将一条辫子的意义,提高到和一个省份的文化密不可分的地步,这真让人忍无可忍。我脖子鼓得老粗,像条吃了蛤蟆的长虫,想为我们的山东争辩几句,却终于还是鸦雀无声了。我隐隐约约觉得,锐强的愤怒,分明不仅仅是因为一条辫子那么简单。
回家后我闷闷不乐,东打听西问询,就了解了宋糖不少的逸闻趣事,这才知道锐强的愤怒,的确是有缘由的。从方金到宋糖,这其中的过程,一直与头发有关。锐强虽然没被火烧着过屁股,却见过猴儿被烧着过屁股,怎能不条件反射呢!
说来自己的头发长在自己的脑袋上,不碍谁的事儿,当然自己说了算,但有时候你的头发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将你和别人区别开来了,就有人要出来说话了。你留得太短了,刮光了,那是和尚;留得太长了,及了肩,那就是流氓——谁让你不是女人呢!在这个古老国度里,女人说话做事处处受限制,唯有头发可以自由发展。据说宋糖还在胶州日报社做记者时(还是宋方金时),就开始留长发。他那时好像很不如意,临时工的身份和满腹的才气,总是在打架。浅水里养不了大鱼,我相信那时的他,一定像他的电影《飞》中的主人公那样,无时不在向往着飞翔,可是却往往扑通几下就掉了下来,狼狈而沮丧。后来他就渐渐变得颓废、酗酒。想来有些气愤,锐强那时就跟他是好朋友了,为何不劝阻安慰他呢?也许,锐强本人也一样地迷惘,一样地感到没出路吧!(所以,永远不要嘲笑有梦想的人)。那时,方金的长发自然给他惹了不少麻烦,报社的老总说:男人留那么长的头发,成何体统,剪了,不剪明天就别来上班!但方金是谁,他牛就牛在总是将领导的话当耳旁风。班不上可以,头发剪了却是万万不能。其结果是,报社的大门照常为方金敞开,他的头发,却一根也没有少。但后来方金终究还是将头发剪短了,因为他的父亲要过生日,方金去问他的父亲要什么礼物,老人家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将头发剪了!……从这事儿可以看出来,方金是个绝对的孝子!
唉,梦做不成,连长发都留不成,可以想见乡村的自由程度,和方金内心的压抑。无从知道方金离开胶州去京的时候,脖子后面是否重新长出了野草,只知道他终于羽翼丰满地飞走了,飞到一个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留长发的地方去了。
于是宋方金就变成了宋糖,于是宋方金的长头发,就变成了宋糖的长辫子。而据说在宋糖拔腿而去的老家,就男人到底该不该留长头发的问题,还在争论不休,单就这个事儿,就够令人悲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