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那天我们在黄山,一个叫汤口的小镇上。那个小镇,我因之一生难忘了。
当时我们正在吃着当地的风味小吃:新鲜的笋和兔肉。李老的女儿从上海打电话来说:妈,四川地震了,上海也有震感。大家都不信:四川的地震在上海就感觉到了,得多大的地震啊,没人相信唐山地震的悲剧会重演。
但那竟是真的。在一个玩具小店里,我们从电视里看到了播音员在解说,不过没有看到那些画面。若是看到的话,整个汤口的下午,大概都是黑色的了。恍惚中,我买了把叫作“徽木缘”的枣木梳,不因为它是木头的,不因为它是枣木的,是因为那一个“缘”字,走到哪里,我都想将一个“缘”字买下。但不知想买的是与那棵枣树的缘,还是与哪一个人的缘?
揣着有缘的枣木梳,回宾馆去。抬头,见黄山就在前面,隐约的面容,触手可摸,像谁的面庞。事后我总是追想:黄山,在我看它的时候,它是否也晃动了一下?它与四川的那些山脉,是否在地下挽着手,共同承受着崩溃的剧痛?
天还没黑,就感觉那山的额头上缺一轮月光,或者,一个狐媚的眼神。那一刻我想将自己留下,做一个睡在山中月光里的人,醒来的时候,看着横平竖直的街上,一个恍惚的女人走过,怀里,揣着芬芳清瘦的枣木梳。那些细细的齿,梳着过路的风,和缭乱的心事。
差点儿找不到来时的路。循着感觉乱走,好歹摸了回去。这次旅行中,我甚至跟不上老人们的步伐——要知道他们平均年龄都75岁了。老师批过我:你这个孩子啊,没活力!你若是当过兵的话,就不会老迟到了!我暗自辩解说:我未必会活那么久呢!说完了就开始后怕,在心里一遍遍掌自己的嘴。
但那天老师意外地没批我,我深感庆幸。老师在电影界曾经红极一时,牛得很,大家都叫他老爷子。崔永元采访他的时候,他横眉怒目地说:当年,在北大荒,那样的环境里,我还是有激情的……如今他已是耄耋老人,依然有激情,甚至很浪漫,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就叫“微笑的梦”。每当他午后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就想起这个网名来。他笑起来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无遮无拦,骂起人来却很凶狠,谁也不敢在他发怒的时候大声喘气。我很爱看他发怒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是地震使我避免了一次被批得脸红心跳的机会。与地震相比,我习惯性的迟到和自由散漫毕竟是小事。
晚上在饭桌前,老师当众读了有关地震的信息,一桌人像木偶似的发着呆,像檐头的滴雨那样叹气。悲凉慢慢地渗到我骨头里去。我想起以前曾经认识一个四川的农民,贫病无告的愁苦的农民,不知他是不是汶川人,此时怎样了?我一遍遍数着桌前的人,没错,是14个,没少一个,地震在远方,没在这里。在没有地震的地方,我们依然是安全的,不用担心。不知谁说:四川地震了,我们还在这里游山玩水,罪过啊……于是那顿饭吃得有些沉默,好像谁吃出了声音,品出了香味,就不可饶恕。
晚上本想再做一次不守纪律的孩子,溜出去看汤口的灯火,和月亮里黄山妩媚的面容,终于还是没去。在那种心情下,自然已经凛冽而冰冷,不可亲,不可近。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唯有同类的体温、呼吸和眼神能够使人重新找到安全和慰藉,与不太合得来的人,也突然感觉亲近了。
离开黄山前,最深刻的记忆是那条灯火里的老街。我在灯火里走着,胡乱地拍些照片,只为了证明:我来过。那些照片,将是记忆的凭证,带着曾经的气息和体温,好让我像老师那样老时回忆。从上学时候起,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衰老作准备,我将所有可以保留的小物件全都小心珍藏,留着将来好回忆。从小就开始准备自己的老,从稚涩的初绿就开始迎接沧桑,这其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在老街上,我匆匆买了一个风光碟子,和三个精致的锦缎钱包,每个一种颜色:紫色,宝石蓝,魅绿,在老街绚丽的灯光下,散发着江南特有的萎靡。那种古典的追忆的感觉,在北方的城市里买不到。
老街的旁边是一条河,很有名的河,可是因为有名,我懒得去记它。河水镶着宝石蓝的花边,绚丽又遥远,令我想到冷寂的龙宫和殿堂。河边,向来是人谈情说爱的天堂。到了这里,谁都可以理直气壮。谁进入这片领地,都会误以为自己很年轻。我看到一对男女正走着,拉开一定的距离,大概正赌气。男人在打电话,小巧的个子,却有着凶巴巴的声音,后面有摩托车来了,他敏捷地将女人一把揽过。女人在赌气的时候,是不会在意危险的,而男人总能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做保护神,将是非恩怨在瞬间轻易地化解。看他们重新相依而去,连头顶的月亮都笑了。
徽木缘的梳子,依然梳不出头绪,却梳出了眷恋和惆怅。撩拨水面的柳丝,那一夜好像特别的袅娜。我在河边的灯火里端坐一会儿,淑女的模样,带着三四十年代感伤的微笑,从别人的镜框里遥望自己的未来。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你不像北方人,像南方人。这里所指的南方,是指淮河以南。我的性情是北方的凛冽和坚硬,而外形的确是南方的。我曾经寻找过自己来自南方的证据,上溯到几百年前,真的找到了。滑稽的是,我来自孙猴子的故乡——花果山下一个临山靠海的古村。它曾经是一个移民集散地,但我们王氏是那里的土著,从春秋时期至今已经繁衍了60多代。我们的堂号是闻名天下的三槐堂,我很庆幸我是它的后人,尽管那个广泛意义上的故乡,已经不认我。我去寻根的时候,从打麻将的小屋里伸出一双手,冷漠地向我讨要我是这里子孙的证据。我说我没有,女子在我们那里是不上族谱的;那双手又向我要官衔,我更没有,我只有口袋里的一支没用的笔。于是那双手就朝我摆了摆让我走人了。不管怎样,我可以自作多情地以半个南方人的身份自居了。如今终于将自己的身影,镶嵌在南方的夜景里,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幸运。
我把自己的体温留给大理石的护栏,然后走开,没有留下脚印。我听到谁在说:你走了,我还会无数次地来,每次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一生之中,这样的事情,不是经常发生的……我茫然四顾,想弄明白这话是谁说的,说给谁的?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别人的?我想问他是否看过《廊桥遗梦》,如果没看过的话,那他说出了经典,在这里的夜里,足以令人印象深刻……但任凭怎样茫然四顾,却再也觅不到说话的人,甚至再也捕捉不到一个转瞬即逝的慌乱的眼神,只有河里的红鱼,跃出水面吐了一个叹息的泡泡……
在异地他乡的河流里,留下自己的身影,那注定是一瞬,不是一生,而那一瞬,也终将会随着流水走远,破碎在一朵浪花里的。不要期望留下什么,是过客,就不要期待永恒。
一路颠簸去那个有温泉的小镇,路又跑错了。路边是迥异的风景:丰沛的水,花翅膀的水鸟,丰盈的植物,有点儿像海南。田野熟了,金黄的颜色,是北方没有的水稻,和已经打籽的油菜。真美。这里是我一位友人的故乡。赶紧给发信息,说我在你的故乡呢。信息很快就回了,说,巧了,我也在你的故乡呢!怎么搞的,总是这么阴差阳错,我们的故乡,总会在同一时间,成为对方的异乡。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信息里说,我刚到你的故乡,就地震了——怎么这么巧,我何尝不是在你的故乡,经历了这一天翻地覆的时刻?!
颠簸中,似乎还有小小的“余震”,将人骨头都快颠成零件了。老师破口大骂,说那个领错路的人,该马上拖下车去枪毙。这样的路,是人走的吗?抗美援朝时也没用走这样的路。我不吭声,心里说,老师,没有这糟糕的路,你怎会看到这眼前的美景?
泡在温泉里,想到地震和温水煮青蛙的典故,越泡心越不安。在别人哭的时候,你笑;在别人受难的时候,你享受,这都是违背良心的。于是出水,去听一位诗人兼作曲家朗读写给老师的诗歌,老人们围坐在那里,凝神地听。那种纯真如孩童的感情,叫我异样地感动。在我们这代人这里,看到一个人坐在上司身边抒情,是不可能的。
从江南回到江北,那些地震的报道和画面,一直不敢看。电视一开,我就端着杯子躲到里屋去。直到那天晚上,接到一个电话,听不出谁的声音,疑惑中差点儿挂了,后来才听出是一位文友,很是诧异。他说他们刚去为灾区捐了款,都还在哭,所以声音都变了,像感冒了。地震是那样悲惨,但地震使大家变成了一家人,连这个平日心不在焉的朋友,也会哭泣了。他把他难以言说的伤痛,从千里外传递给我,他此时该是何等的脆弱!我想不能再回避下去了,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不是个废物吗?
一打开电脑,眼泪就出来了,看多久哭多久。我给女友打电话说:我想做志愿者,我想到汶川去!她劝我说:你不行的,你那个弱样子去了人家还得照顾你。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我想说,百无一用是女人!
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碰到捐款箱就捐上一份,以图心灵安宁一些。晚上,在半睡半醒之间做梦,梦见刹那间星光熄灭,自己是震区废墟里的一朵摇曳的小花,无助地面对着石板下伸出的一只只等待拯救的手:枯枝一样的手,握着铅笔的手,写满命运的手,骨肉分离的手……
在异乡的梦里醒来,听着窗外诅咒般的疾风骤雨,那是生命的悲鸣与和声,那里面有小草的挣扎,悲凉的雁鸣,树枝对风的抽打,屋瓦吹出的凄厉的口哨……所有声音都好像来自一个深谷,一个陷落的湖泊,那是无数不甘沉沦的生命,在借自然的口嘶叫呐喊,那无以复加的长啸,刺激着活着的每一个人:兄弟姐妹们,我爱你们,我渴望还能像你们那样活着!从今以后,你们要学会珍惜,要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那样你们就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那样你们就不会再抱怨什么!
突然异常地想家,于是就怀着一种无以诉说的悲怆回故乡去。
在飞机上遇见一位歌手,他有一张粗糙的、棱角分明的脸。他指着早报让我看上面的新闻——一架飞机,因为农民在地上燃烧玉米秸而无法降落,只得回到起飞地——上海去。这段时间,伴随着地震总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叫人哭笑不得。
他很自然地为我哼起《小花》的旋律,很忘情,那是我少年时代酷爱的歌。他告诉我,昨天,他为灾区进行了赈灾义演,募得了数目不菲的一笔善款。他那首抗震救灾的歌曲获了奖,要到湖南卫视去录制节目。地震发生才不过10天,他出手好快啊。那种羞愧感又浮上来了:大家都在为救灾力所能及地做着什么,而我,却是一个只会流泪的旁观者。我手中有笔,却写不出对灾难有用的文字。我对我的职业产生了怀疑:文学到底有何实际意义?
我从电脑上搜到了那位朋友的资料和视频,知道他刚获过金奖,势头正劲。那个下午,我提前6分钟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他的演出,从来没这样准时过,可是一小时过去了,也没有看到他出现,他来信息说:晕,电视台改时间了!
我抱着杯子怏怏不快地回到写作间,心想人家都在为灾区忙活,你呢,你只会憋屈在这里,制造这些百无一用的文字!我不停地敲击着键盘,哪怕是制造垃圾也不肯再荒废时间。地震,已经成为每个人每一天的主题,就像分崩离析的陨石,落满每个角落,怎么绕,都绕不过去。所有的内容和表达,都因为地震而变得似是而非起来。想说什么,想干什么,甚至连笑容,都带上了疼痛。
带着地震的阴影,我不得不再次离开故乡来到南方。
晚上,雨又开始下。老家发来大队青蛙过河的谣传,电视在播报余震的消息,还有屋漏偏遭连阴雨的水灾——老天似乎大有不把人类斩尽杀绝不罢休的势头。步步紧逼的灾难在摧残着远方的生命,而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等着,无能为力!那一刻不再想哭,只想笑!上帝,上帝,你是谁,你在哪里?人类活了5000岁,为何还只能期待你的开恩,无法自我拯救!纵横的热泪,是生者的悲恸,统统汇进了窗外的雨,它要去那遥远的天翻地覆的汶川,去冲刷那已经发黑的、还带着同胞体温的血。
夜雨敲窗,逼人地凶和急。我又听见那些嘶哑的呼号和歌唱:我留在世间的兄弟姐妹们,好好活着,不要哭,不要担心,你们很安全。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永恒的黑暗,却没有世间的繁华和奢靡,我们羡慕你们,但并不嫉妒你们,替我们好好活着,让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寻找永恒……
我拉开丝绒的窗帘,用手指抚摸着窗上蜿蜒的泪水。它来自谁的眼睛,它能否感觉我的体温?我仿佛看见谁的眼神,瞬间飘去了另外的时空;我仿佛看见那些求援的手,一下下无力地摇着……这时候,手机响了。我扑过去,像抓一根稻草那样,抓住了它。本以为地震和暴雨已经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这时才知道那不过是恐惧带来的脆弱想象,地震以外的世界,依然正常!
我明白了:地震,将是人类一次集体的记忆,不管你在震区,在故乡,还是在异地,大家其实都在一起经历那心灵的炼狱。灾难,正迫使全人类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