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是古旧的,因为有温泉,便有了逐渐走向现代的资本,常有遥远的都市人跑到这儿来度假疗养。
于是这个小镇便有些奇异。路是土路,尘土飞扬,满地的石子硌脚,可是路两边的店铺里,挂满五颜六色新潮的泳衣,别有情调。鸭子在小桥下混浊的水中慢条斯理地游着,像架着眼镜的老绅士。路上偶尔嗖地窜过一辆高级轿车,被狗追着一般匆忙,车屁股上落满了小镇的沧桑烟尘,十分不雅。千里迢迢地跑来享受,却弄得狼狈不堪,真是搞笑。好在温泉近在眼前,闭上眼睛去热气腾腾的水里泡一泡,换上西服和锃亮的皮鞋一亮相,又成绅士了。而女士的高跟鞋敲打在鹅卵石的小路上,也是响亮押韵,错落有致。每一个光临小镇的人,都有资格趾高气扬。
来小镇前,我怀疑它会落后到连日用品都买不到的地步,所以匆忙去超市买了一大包,来后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太夸张了。去镇上买东西,我举着相机拍个不停,一看就是个外乡人,不知人们是否会笑我少见多怪?
世上所有的小镇都是生活气息浓郁的,庸俗、温暾,饶舌,却自有它的质朴、真诚和繁华。现代文明随着春风一寸寸地渗入,催开奇异的花朵。穿牛仔裤的和包花头巾的一个檐下和平共处,相安无事;驾摩托车的和赤着脚板的一道前行,各走一边。青石铺就的小巷两旁,是花花绿绿的店铺,外面世界有的这儿都有,虽然可能只是仿制品。在“上海华联超市”里,我买了一套开满古老花朵的睡衣,粉紫淡蓝的颜色十分协调,价格便宜,做工也并不粗糙,喜欢。
在菜市场我要买胡萝卜和青萝卜生吃,把人吓了一跳。南方人吃东西小心斯文,在他们看来我们北方人太野蛮了——吃生的东西,吃葱吃蒜,甚至还吃虫子。老师那么贪吃的一个人,有一次听说我们吃蝉龟儿、蝎子、蛹和豆虫,连连摇头,厌弃地说:“嗨,那怎么能吃呢,你们北方人真是侉子!”他也这样评价自己的两条狗——多多和吴老四,说吴老四是蛮子,而多多和我一样是侉子,因为它爱吃面食。他说那年他到海南考察,人家请他吃蛇和穿山甲,他死也不肯吃,倒是信佛的阿姨大大方方地吃了一截儿。
这儿的人爱吃鸭,池塘边到处都是鸭子跩着屁股嘎嘎叫的身影,很幽默。自小在南京长大的老师嗜鸭如命,他说鸭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东西。阿姨说他吃的鸭要绕地球一圈了,不知鸭子哪辈子得罪了他?他在北京的时候,部队的一位老上司去开会,对他说:“老沈啊,人家都说北京烤鸭好吃,什么味道啊,你能不能请我尝尝?”于是他就花60块钱请人家吃了一顿。结果人家随后就检举了他,说他用资产阶级思想拉拢腐蚀人。老师爱吃鸭,便以为别人也爱吃,吃饭的时候总是让个不停。天长日久,我闻到鸭的味道就害怕。到北京去,朋友说:“你来了请你去吃鸭吧!”我连连摇手说:“饶了我吧!”
傍晚和女友顺着度假村外的乡间小道散步。远远望去,稻子收割后的田野是诗意的,可是走近它的感觉却太现实。道路崎岖肮脏,到处是动物的粪便和可疑的臭气,一辆辆摩托车呼啸着由后面窜来,直咬你的脚后跟,让人心惊肉跳。再没有走下去的欲望了,和女友相携着,战战兢兢地回度假村去。
这个度假村以前来过,却仍是倒向。曾有朋友创造了半月倒不过向来的记录,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感觉门口是朝南的,有时感觉是朝北的,只好仰头向太阳去寻找答案。如果是阴天,就彻底丢失了坐标。人一生中大概总会有这么段时间,混沌着,懵懵懂懂着,忘记了自己的来龙和去脉。
晚上泡温泉,专拣温度不高的泉,女友说温度低的泉是起不到保健作用的,你颈椎不好,应该烫一烫,蒸一蒸。我小心地将脚趾放在沸泉里试了一下,忙缩了回来,生怕被烫成了熟猪蹄。
女友只好将就我,陪我泡“冷泉”了。两个人露出两颗脑袋天南海北地闲扯,星星在热气氤氲中变得虚幻不定。四周是桂花树,女友说不久它们就会香气四溢了。记得去年春天,星光下,我们几个(还有深圳的海螺)也是在这里泡温泉,话题兴奋而不着边际。后来星光四散,下起了针尖小雨,我们仍不肯离开,身体藏在水里,而头顶是扎人的微凉,那种感觉啊……最后不得不离开时,冷得要死,一个个披着白毛巾,寒鸦似的缩着身子,逃得飞快!
逛老街是我乐此不疲的事情。夜晚的小镇,生活气息更加浓郁芬芳。那是和我家乡迥然不同的场景:民居都是双层的,上面的那层探出一截,为下面行走的人遮风挡雨。偶尔还能看到古老的木结构的房屋,没有院落,倘若谁家的门是敞开的,就可以看到一间连着一间的屋子,黑暗而幽深,没有我们北方的敞亮和直爽,仿佛没有尽头。要是有的话,最黑的那间一定坐着一位满头白发、掉光了牙齿的老奶奶,眼睛穿透岁月,遥望着子孙们琐碎而忙碌的生活。
有次我在镇上发现个怪现象:一家人正办丧事,家里却摆着很多麻将桌,几十人正热火朝天地玩着,大呼小叫,乌烟瘴气。而死者就躺在一边,头戴顶帽子,身上压着一叠衣服和一个笸箩。
还有个怪现象:街上慢慢走过的妇女,都土土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或者背上用布兜着一个娃娃,呜里哇啦地说着我这个外乡人不懂的话;男人呢,都黑黑的、矮矮的,眼睛有些凹,拖鞋里露出长长的脚趾,不修边幅的样子。他们都朝一个地方走着,不知去向哪里?那种感觉有些怪异。每个店铺都店门大敞,挽着裤腿的主人在看卫星上天的新闻,或者和孩子一起天真无邪地看卡通片,对进店来的客人不闻不问。
拐过街角我发现一排奇怪的房子,没有门,分别写着“男女”二字,人们牵儿携女进进出出,煞是热闹,心想:小镇人真是出俗,连上厕所都搞得这么隆重,像赶大集下馆子似的!文人免不了好奇的毛病,遂停步鬼鬼祟祟地张望,只见人们从这个门进,从那个门出。胳膊上挽着的篮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物件,进去的人灰头土脸,出来的人眉清目爽,头发精湿。
再探头往里瞧,更觉得不对劲:只见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泡满了脑袋;池子旁的台阶上,满是正脱衣服的老老少少,那轰轰烈烈的场面令人目瞪口呆——我半天才回过味来,忙溜之大吉。幸亏没进去,敢情是个澡堂子呢!原来小镇的人有个奢侈的习惯——每天都要泡温泉,不管男女老幼!
我独自在古旧的街巷里,边走边笑。我爱这种淳朴简单的生活。这年秋天,我感觉自己不那么多愁善感了,即使重压在身,也能得过且过,笑口常开。破茧成蝶,一直是我的梦想。快乐比荣华富贵更令我向往。不管快乐还是美好,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是过程。
秋风微凉,却不沧桑。我不说话,小镇上的人们也会看出我是个过客。我穿着格子裙和黑色的网靴,走过小镇最热闹的街道去买一只用来喝咖啡的杯子,但无疑在这儿买这种东西是奢侈的。最后只得降低标准,还是在“上海华联超市”里(这大概是小镇最高档的超市了吧)买了只两头一样粗细的搪瓷杯,配着小勺子和结实的包装盒——在家里有好多这样的杯子,但那是用来盛牙具的。
夜晚,再落后的地方也会因灯火而繁华。街巷的拐弯处,水果闪着健康的光泽。这儿的水果比北方少,还贵,我家乡遍地都是的冬枣在这儿要10块钱1斤呢!我这个离了水果和蔬菜就不能活的人(在家乡,我每年要消灭多少水果啊),最后提了一袋苹果和一只大石榴回去了。石榴要6块钱1斤。这使我怀念起陕西临潼的石榴来了,那么大的石榴,两块五一个,那些牙齿一样晶莹剔透的籽儿啊,甜汁四溅得直呛嗓子眼儿,那是和冬枣一样,我最爱吃的水果了!陕西那片干巴巴的土地,怎会育出那么水灵的果实呢!真想再到西安看法门寺、古城墙,去买蓝田玉和石榴!尽管我曾在这座横平竖直的古城里,丢失了最心爱的玉佛和一段尘缘,可我仍愿再次飞蛾投火,在羊肉泡馍的气息中梦回金碧辉煌的大唐,裸露着肥腴香肩的大唐。
回度假村的路上,萤火虫在提着方便袋姗姗而行的女人身边飞舞,神话一样美!在家乡,我从没见过这样诡异的景象。倒是曾经有个月夜,高挽裤腿、脚沾泥巴的我和女伴到村东去,在花生地里捡到一条发光的虫子,像发现了外星人一样神秘兮兮地带回家,父亲说那是萤火虫,我表示怀疑,因为它没有翅膀,它不会飞翔,就如同渴望远行却只能将根须扎进泥土的我……
多年来,那条虫子像一个寓言,在我的记忆中发光,仿佛暗示着某种宿命。如今见这么多的小精灵提着灯笼在夜幕中飞来飞去,燃烧自己照亮四野,甚至照亮我这个随遇而安的过客,是这样神秘而虚幻……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人生的缥缈,宇宙的旷远,名利的虚浮,情意的温暖……这个夜晚,我看到了最透彻的光明。我追逐着它们比星星还要明亮的身影,释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