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们在皖北的观音山下陪老师游玩。这里桃红柳绿,湖水蔚蓝,比较符合人隐居的梦想,所以我们把它称作世外桃源。80多岁的老师煞有介事地说要在这里买几亩地,养上一群鸡一群鸭子,然后坐在茅屋前看着它们打架,鸡飞狗跳的一定很热闹。有人郑重其事地提议说:到那时候,将多多和吴老四也带来!
老师当仁不让地说:那也不坏!
多多和吴老四是谁呢?能被老师准许一起到这儿来隐居,一定是很受宠的,要知道老师可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儿,吃东西特挑,看人眼特毒,从年轻时就桀骜不驯,口无遮拦,一般的人,他未必瞧得上眼。所以我猜想多多定是他的小孙子,而吴老四则是他们家的老仆人,否则,谁能享受如此亲密的待遇呢?看他不假思索的神情,我几乎没有任何疑问。
到了老师合肥的家,未等开门,他就张开怀抱,一声比一声高地喊起来:“多多,多多,吴老四,吴老四!”随着几声撒娇的“铮铮”声,一老一少两条白狮子狗争先恐后地跳出门槛,扑过来蹭鼻抚爪地争宠,这才知道,多多和吴老四并非人类,而是两条狗先生。多多是吴老四的爹,吴老四是多多的儿子。
老师眉开眼笑,花腔花调地冲他们喊着:“多多,多多,吴老四,吴老四,来,来!”
听听,真像喊孙子似的,声音都变了,拐着弯儿,简直都有些媚态了!可以看出,多多和吴老四在这里充分享受了做狗的荣耀。
蓦地记起有一次在度假村吃饭,面对满桌子美味佳肴,老师却难以下咽,他愁眉苦脸地说:“我想家了,我想我的狗了!”大家都哭笑不得,生性活泼直爽的小吴声讨他说:“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你却说想你的狗,你这个老头儿真气人!”老师自知理亏,像个老太太似的讪讪笑着,那神情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刚去的时候,两条狗都对我虎视眈眈,充满敌意,特别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吴老四。它留着大分头,长毛披散,狗头斜愣,对我不屑一顾,好像随时准备冲上来咬我一口,那青面獠牙的德行跟银幕上的经典叛徒差不多。我心中胆怯,只好跟它套近乎说:“吴老四,你可不能咬我,咱们是亲戚。”它仰头看着我,不大服气的样子,我只好再给它讲道理。不知费了多少唇舌,它终于听倦了,懒洋洋地趴到自己的小窝里睡觉去了。它爱理不理的态度,令我很恼火。人就是这样,哪怕被一只动物藐视,也会受不了的,我当然也不能例外。
晚上看完电视,我再看吴老四,越看越不顺眼。它竟然也不怕我,耷拉着一高一低两只大耳朵,挑衅地看着我,对我翻着白眼儿,令我的自尊十分受挫。一气之下,我抄起一把大剪刀,在阿姨配合下,为它修剪起那一身的脏乱长毛。它弄明白了我的意图,不甘屈服,摇头晃脑地反抗起来,剪子于是就随着它反抗的力度深一脚浅一脚地舞动,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后果。剪完以后,我想起了那句骂人的话“跟狗啃的似的”,不由十分沮丧。只见它头顶的毛发被修理得深深浅浅,错落有致,长的那缕一不小心就滑下来,遮住眼睛,更增添了叛逆小青年的味道。为了给它掩饰缺点,增添美观,我找了根酒瓶子上的红头绳,要将它头顶那缕长的扎起来。它大概觉得羞辱,两爪乱挠,拼死抵抗,哼哼唧唧地叫唤着,好像在争辩说:你干吗哩,我是个男的,又不是位女士……
但吴老四终究没抵抗过我,只好屈辱地竖着头顶的那根朝天辫,示威性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躲到一边,将头羞愧地埋进怀里,在特地为它缝制的小篮子里蜷起身,很快就香甜地睡起来,间或还像个小孩子那样,打个响亮的喷嚏。
老师曾批评我说,你怎么老写这些狗啊猫啊的小玩意儿啊,你应该用个一年半载的,写个真正叫得响的长篇,我争辩说这可不是单纯在写狗猫,我是在写动物的人性呢!我相信爱动物的人都是有爱心和童心的,老师自己就有过同时养5条狗的经历。据说他小儿子如今已突破了他的纪录:6条!而且人家的6条狗都是从街上捡来的流浪狗,看着可怜抱回来梳洗打扮一番,就让它们冠冕堂皇地成了家庭的一员。老师对儿子家的保姆满怀同情,给朋友打电话说:“他家的保姆可怜呐,每天早晨都要起来遛狗,还要定时给它们洗澡看病,可怜呐!”
我私下里认为,吴老四这个名字起得很不合理,作为多多的儿子,吴老四应该起个比多多更酷的名字才对,儿子怎能比爹的名字更老气横秋呢!问起这个名字的缘由,都有些糊涂,不知原委,就去问老师,老师只说是随便叫的,哪有什么由头!我疑疑惑惑,总觉得这名字耳熟,甚至怀疑这名字是否跟小吴有关——该不是从小吴家抱来的,或者看小吴可爱,就让老四随她姓了吧?胡猜一番,突然想起老师的《渡江侦察记》里有个侦察员叫吴老贵,不禁哑然失笑!
吴老四同多多在一起,倒是做爹的显得更年轻更耐看些,毛色纯白柔顺,眼睛晶莹剔透,如果不细看,不会看出多多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双耳已经全聋了。可怜的吴老四呢,他倒好像是他爹的爹,倒扣獠牙,双眼凸出,毛色灰黄,还留着个大分头,怎么看都不地道,算是吃尽了形象的亏了!
据说多多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要好看,我翻看了一下他当时的靓照,的确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与现在的吴老四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如果多多是明星,那吴老四充其量是个群众演员,跑龙套的。当年,多多就是凭着自己的天然优势找到一个好配偶——小不点儿,就是吴老四的妈。那可是一个地道的美人啊,生得小巧玲珑,小嘴大眼,狐狸模样。多多追她的时候,这个刁钻古怪的美人可让多多吃尽了苦头。她搔首弄姿,引诱多多向前,而后抬腿便踢,整得多多那阵子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不过,这并不说明小不点儿无情无义,当年她妈妈难产死后,她采取了近半个月的绝食行动,奄奄一息了仍不肯进食,最后是保姆强行掰开它的嘴,将食物直接压进去才保住了它的性命。
多多如此帅,小不点儿又那么美,没想到却生出了吴老四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当时一窝6条狗,都让人抱走了,就剩下最丑的吴老四没人要,它也就因祸得福,留在老师家中过幸福生活了。大家都说吴老四是最没出息的一条狗。
作家莫言曾经感叹人类“种的退化”,看来这话用在狗身上同样合适。
老师家的相册里还有狗穿着马甲、叼着烟斗的照片,像老上海滩十里洋场的绅士,尽管脖子上牢牢地拴了链子,却仍然文质彬彬派头十足,不知那是不是小伙子时的多多?
据说多多从前是会随着音乐跳舞的,还会接球,有一次抛过去的一只球滚到厨房去了,它跑去搜索一番,未果,便含着一只土豆出来交差。多多还会跳圈,那次刚吃过午饭,老师从背后用他的蒲扇大手拍我一把,我回头一看,见他举着一个铁圈,像他作品中的李玉和举红灯那样亮了个相,就艰难地躬下身子,将铁圈对着多多,唤着:“多多,多多,来,来!”多多毫不犹豫地跳了过去,尽管它已经16岁(如果按人的岁数算的话也该有80多了),腰身粗壮,行动不便,却还算宝刀不老,不减当年。一家人见此乐不可支,恍惚回到了从前。
可惜多多连跳3个之后,年龄的劣势就拖泥带水地露出来了。它自己也好像心中有数,不敢再逞能,拖着尾巴躲到一边喘粗气、翻白眼去了。
老师对多多的偏爱有目共睹。因为多多老了,多多眼神不济,耳朵不好,牙齿也不好——主要牙齿都掉光了。老师常拍着它的头说:“多多可怜呐,多多老了,80多了,和我一样大了!”
但是多多有些不识敬,它脾气虽好,却好倚老卖老,一吃饭就围着饭桌哼哼唧唧,用那只没瞎的玻璃球看着你,那么大年纪了还撒娇,让人感觉实在不咋的。最不像话的是,它竟和它儿子抢东西吃。有一回,我晚上起来倒水喝,它趁机钻到我床底下。我在电脑前敲字,它就在床下打喷嚏,弄得我心烦意乱。我蹲在床边跟它谈判,想请它出来,它死活不肯。我只好不客气了,找一根扫把往床底下捣,它拖着老迈的身子从这个床腿躲到那个床腿,就是不肯出来,惹得吴老四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最后,我用一条鸭腿才算送客成功。一个人被一条狗治成那样,至今想起来还惭愧。
吴老四的眼睛是金鱼眼,鼓得像瓷球,它瞪着我时,我曾经威胁它说:“再瞪,当心你那对瓷球掉下来啊!”当然,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它那口牙齿,不但参差不齐,还是“地包天”,即倒口牙,看上去冤乎乎的。这家伙爱恶作剧,趁人看不见的时候,常跳到床上或者沙发上撒尿,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王阿姨没办法,只好对它严加防范,晚上睡觉前不但房门关严,连沙发也要堵上铁架。一提起吴老四来,阿姨就捂着腮牙疼似的说:“怕啊,吴老四坏啊!”
吴老四虽然爱捣乱,形象也不讨好,长得像叛徒,但它实在很无辜。吃饭的时候,是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最暴露两条狗先生本性的时候。爷俩儿都趴在桌边,等着从桌上往下掉馅饼。它们知道主人爱它们,所以这馅饼是一定会落下来的,并且会一直落到嘴里的。多多因为年龄的优势而受宠,掉到嘴里的机会自然就比吴老四多一些。它倚老卖老,趴在它最牢靠的主人脚边不肯动,张着快掉光了牙齿的嘴,等着馅饼往嘴里落;而吴老四则积极地活动,围着桌子的四条腿不停转来转去。但无论它怎样努力,得到的机会总比它爹少。这笨东西不会像它爹那样撒娇,急了就站起来,在你背后用小爪子挠你一下,挠你一下,看你给不给!你一回头,见它用鼓鼓的金鱼眼看着你,热切地等着你的赏赐,这时候,你筷子上夹着的肉还好意思往自己嘴里填吗?
别看吴老四年轻,却实在是无能透顶。它和它爹抢东西吃,十有八九是抢不过的,老师有时给多多东西吃,一时看不明白塞到它嘴里,它就赶紧地叼到一边去,慌慌张张地吃掉,以免老师发现塞错了对象,用拐棍抡它。有次,我亲眼看见老师用手剜着它的头顶,毫不客气地说:“吴老四,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你是你爹呢!”然后指指阿姨:“到你奶奶那里讨吃的去吧!”吴老四只好悻悻地摇着尾巴去了。
当然,老师也理亏自己的偏心,所以有时就表扬吴老四说:“吴老四你是个好人、是个明白人呐,你知道在我这里要不到,就去问你奶奶要,好,明白人呐!”这时,我真想模仿老师的口气说声:“吴老四可怜呐!吴老四是个中年人了,和我一样大了,还是不得济呐!”
不过,虽然我有心替吴老四打抱不平,却也无计可施——谁让它年纪轻,资格嫩呢,既然你是一条中国狗,就要符合中国国情嘛。人家多多15岁了,作为狗来说应该领取老年证了,它曾经和主人同甘共苦,逃过难,下过乡,当过农民,被饿得奄奄待毙过,和乡村的狗一起在田里追过鹰搏过兔,吓退过翻墙越障的家贼,能自食其力,不至挨饿受冻,你吴老四呢,除了这100多平方,和这小区周围的花花地界,你去哪里闯荡过?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日晒雨淋,你有何资历升官晋级,享受待遇?
吴老四好像也明白,无论它怎么做,都甭想和它爹争宠,因而它总是一副气鼓鼓、冤乎乎的模样。时间长了,它就彻底绝望了,听天由命起来,将下巴搁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做起白日梦来。不知它是否梦到香肠烤肉掉进了嘴里,也不知它那颗争强好胜却屡受打击的心是否还能恢复过来?
据说老师刚搬进花园城那阵子,偌大的小区只有几十户人家,人烟稀少,保姆英桃早上出去放狗,遇到另一家的保姆,神秘兮兮地说:“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没听见动静吗,一到9点咱楼里就砰砰作响,搞不清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莫不是闹鬼吗,吓死个人啦!”……于是闹鬼的传闻越传越广,连保安也惊动了,夜夜晚上出来巡逻。他们侧耳细听,说:是啊,是有个动静,可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
由于这片小区是在坟地上建起来的,就更加令人疑疑惑惑,多多和吴老四听到这些议论,蹦着跳着想参加意见,可惜它们不会说人话,没人理睬它们。事实上,也只有他们知道真相——那哪是闹什么鬼啊,是老师晚上9点洗澡的时候,在浴池里砰砰地拍打肚皮锻炼身体呢,这样可以促进肠胃蠕动!我想表现欲极强的吴老四那时候不能说出真相,一定憋得十分难受吧!
或许是饱受冷遇、压抑太久的缘故吧,吴老四的嫉妒心变得愈发强了。见有人对多多好就生气,它不敢咬人,就去咬多多。有次保姆先给多多拴上了链子,它也追在多多屁股后死咬,多多气不过,回头恶吼一声,它才吓得不敢吭声了——到底是爹啊,这点威严还是有的。有客人来的时候,吴老四叫得最响,恶声恶气,大有引不起客人注意不罢休的劲头。
有次我出门回来,两条狗都热情得不行,争先恐后地往我腿上跳,好像问我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啊?那场面真是温暖人心。但我发现一个问题,吴老四老是瞅着多多,每次都争取比多多跳得高一些,好进入我关注的眼睛。过分的热情之后,它们都累了,好像也觉得又辛苦又无聊,便各走各的阳关道独木桥了,对我也冷漠起来,我若想再次享受它们的热情,就得重新出一次远门去。原来在狗那里,也有世态炎凉啊!
那次,保姆又牵着这两位狗绅士出去遛,走的时候都循规蹈矩,彬彬有礼,谁知回来时,这爷俩儿却为谁先进门的事儿吵了起来,吵得十分疯狂,你挣我跳,死不相让,将铁链子拽得当啷作响,到了引人围观的地步。屋里的人出去劝架,全无济于事,狗有权利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所有的苦口婆心它们都置若罔闻。
战争结束的时候,两条狗看上去都疲惫不堪,却仍是气得不行的样子,嘴里喷着热气,嘴角的毛上滴着哈喇子,唉,你说这是何苦呢!
作为人类,我对狗世界里的事情不大了解。我不知道在它们的世界里,血统是否重要?也不知道多多和吴老四是否知道自己的血缘关系,但他们都是嗅觉灵敏的动物,闻到对方身上相同的味道,起码得有种认同感吧,干吗还这样不团结,让人类看它们的笑话呢?
难道狗的世界里也非要争出个高低贵贱、先来后到不可吗?
这次偶然地从老师家这两条狗的身上,看出了身份、资格、待遇、成分和阶级等等,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又无可奈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