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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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丢失的味道

曾经问过很多人,小时候最不爱吃的蔬菜是什么,十有八九的回答都是:茼蒿。

但是,你若是问现在的孩子最不爱吃的是什么,十有八九都不会说茼蒿,因为现在的茼蒿,清脆鲜嫩,已经没有原先那种直拱鼻子的“臭鳖子”味儿了。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反正现在回头一想,很多东西都已经不是原先的味道了。

譬如鸡蛋。在那些艰辛岁月里,我们的母亲们都会养一群鸡,撒手将它们赶到田野里去。该下蛋了,母鸡就会风风火火地赶回院子里来,在石头垒的鸡窝里趴下,脸红脖子粗地运功。蛋生下来,母鸡就满院子转着召开它的新闻发布会:个大个大,个个大个个大……昂首阔步,不可一世。于是,它就得到了一把碎高粱米的奖励,而窥视已久的我则将小手伸进鸡窝,盗窃了它辛苦半天的成果。母亲将壳儿红红的鸡蛋往乌黑的铁勺子上一磕,鸡蛋就滑溜溜地淌到勺子里去,放在火上一颠,黄是黄,白是白,鲜嫩油亮,芳香四溢。

现在即使你能吃到笨鸡蛋,也不敢奢望这种成色了,从泛白的蛋壳中淌出来的蛋黄是苍白的颜色,像被乌云挡住的太阳,几乎和蛋清没有太强烈的对比。炒在盘子里,看上去水分很多,颜色惨淡,不香不鲜,名叫着鸡蛋,却没了鸡蛋味儿,没有让人急着吃的欲望了。

再譬如,过去有一种凉粉,是用磨好的地瓜淀粉做成的(这种淀粉还可以做粉皮粉条),它不像现在绿豆的、海草的凉粉这么晶莹剔透,而是稠乎乎的,黑得均匀而敦厚,像朴朴实实的北方大姑娘。这种凉粉用蒜凉拌了,盘腿坐在炕头上,就着粗糙得拉嗓子眼儿的高粱饼子或者地瓜面煎饼吃起来,味道怪怪的,没啥弹性,可是劲儿很足,与四壁熏黑的土屋、打着补丁的草编席、粗瓷花碗、父亲裂纹儿的手、母亲的唠叨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浓烈的氛围,留在记忆中,让人连做梦都想着。然而这种凉粉的味道,已随着我们陆续作古的亲人们远去了。虽然现在仍有加工粉条粉皮的作坊,那种凉粉也一样地可以产生,可是那种味儿,没了。去年,在乡下窗明几净的大砖房里,我吃过。

还有芫荽(香菜)、芹菜、黄瓜……这些东西一律都不是原先的味儿了。这些年来,在喧哗的城市里,在豪华的大酒店里,我们究竟丢失了多少味道啊!譬如苦瓜的苦,甜瓜的甜,黄瓜的鲜,南瓜的面,鱼虾的腥;面丢了劲道,苹果丢了红润,成长丢了过程,果实丢了营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们丢了自身。

那些属于过去的味道,依现代人返璞归真的胃口,未必会不喜欢,但是我们吃不到了,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它们,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一如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的舌头从何时起丢失了那些味道,或者说,人类从何时起将那些味道弄丢了——我们总不能责备那些东西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味道吧?抑或,那些味道仍在,是现代人丢了舌头?

其实过去有的那些好吃的东西,现在大都还有,甚至更鲜艳悦目地存在着,可是我们的舌头不熟悉它们了,我们的鼻子闻不到它们了!

记忆中,那些小菜园里裸露着的、用薄膜扣着的蔬菜,是如何青碧鲜嫩,气味儿清芬啊!在墙头上、篱笆下、小园中、井台旁,韭菜花、茄子花、扁豆花、黄瓜花,开得泼实自然,如邻家的小妹,我见犹怜,身旁有高个儿的向日葵的护卫,每一种蔬菜都自然而然地透出本质的芬芳。不远处,小河清澈地流着,卵石可鉴,鱼虾成群,没有一条小溪渴得冒烟,也没有一条河流干得长出青草的头发。蔬菜与庄稼相邻,手挽手地成长,自自然然地生,自自然然地熟,时节一到,瓜熟蒂落,不用化肥激素,也没有嫁接的怪胎。果实可能长得很小,也不那么耐看,但那是绝对的天地精华,纯而精,一个一两的果子并不比现在一斤的果子营养少。我们现在吃到的果蔬基本大而无味,什么也吃得到,什么也吃不香。

那时的饭食基本是粗粮:地瓜、高粱、玉米……做得粗糙、简单,十分不顺口。没有大棚,冬天自然吃不到花样繁多的蔬菜,上顿下顿的就是萝卜白菜,白菜萝卜。可是那时的人身子骨很壮实,也很少得花里胡哨的病。小病小灾的轻易不吃药,挺一挺就过去了,免疫力极强。原因可能多种,但谁也不能否定的是,那时的食物:纯。西红柿不抹药,土豆不用避孕药,胡萝卜不放在染缸里泡,吃了韭菜不必担心生癌,生豆芽的人自己不必戴着防毒面具,公鸡吃了刚买的大白菜,也不会打一个旋儿两眼一翻把腿一蹬就完蛋。那时的香蕉也不用硫黄熏,面不用漂白,猪肉不注水,煎饼不掺洗衣粉,蜜蜂不喂白糖,肉食鸡不喂激素药,冷饮里吃不出蝌蚪,火腿里没有死猪肉,鱼不必担心被水药死,喝了奶粉的孩子不会长成大头龟儿,橱窗里卖的东西也不必强调是绿色食品。

现在呢,看吧,科学的发展催生出了一批体积大得无聊、大得恶劣的果实,枣子圆得像苹果,萝卜壮得像水桶,冬瓜胖得像碌碡,芹菜粗得像手臂;饲养场的家禽和食肉动物们,也一个个被激素饲料喂养得肥头大耳,丰腰肥臀,步履蹒跚,要么不停地产蛋,要么急急忙忙地赶着去屠宰场送死,不管是否心甘情愿,都得无条件地执行人类的旨意……结果,现在不但菜无菜味,肉无肉味,连人,也好像少了点人味。买吃的东西,只要人家不立马药死你,就算比较有良心了。

我曾经特意坐车回老家,让那些看着面生、听着耳热的侄儿媳妇们按着过去的做法给我做一顿怀旧饭吃。侄儿媳妇们感到新鲜,叽叽喳喳地忙成一团,又让我想起一种现在已经不大常见的鸟儿:喜鹊。在门前的枝头上,它们曾经唱得十分热闹,人们虔诚地相信是它们带来了吉祥,带来了喜事。看着那些喜鹊一样热心的媳妇们,看着一双双陌生的手,在做着我熟悉的饭菜,我倍感亲切,恍惚间又闻到那种随着炊烟四散的淳朴的饭香了。

饭菜做好了。可是急急忙忙地摸起筷子来一尝——根本不是记忆中的味儿!

我像丢了东西一样失魂落魄,闭着眼睛,努力想吃回过去的感觉,可是吃着吃着,我恍惚起来,不但饭菜不是原有的味儿,睁开眼睛看看这豪华转桌,真皮沙发,花形吊灯,彩电冰箱,哪一样是旧相识?吃着吃着,我怀疑不但味道丢了,连环境也丢了,连自己也丢了。

究竟是食物丢了味道,还是自己丢了舌头?想想过去的那些粗糙又贫乏的食物,我怀着由衷的满足和难言的怅惘,竟在舒适的沙发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