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个命运里充满凄风苦雨的女子,走到哪里,都跟着电,跟着闪,跟着此起彼伏的道路,飘摇的身影,在黄叶飘飞的风中,写尽了流浪。
曾经有一位日本作家说过:故乡对我来说,每一只苍蝇都是蜇人的——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也许人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为了得到故乡的一声承认,而故乡留给人的创伤,或许终生难以治愈。好在该过去的已经过去,该到来的必将到来。时至今日,对于昨天的是是非非,我已不愿再说些什么,只要那些曾经给我造成灾难的人还活着,毕竟,在命运赋予的角色里,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那年秋天,我几乎成了被穿在针上的碟子,欲飞不能,求死无路。在难眠的长夜之后,我终于背起行囊,在窃窃私语和门缝后窥视的目光里,将那个古老闭塞的村落抛在了身后。
刚爬上村前的蒺藜坡,大哥就骑车追来了,劝我回去。他逆来顺受的表情令我心碎。我还年轻,还可以用自己的手,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他,却已经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了。秋天的云如梦如烟地浮过,我站在蒺藜横生的坡崖,风拂着我的白衫黑裙和我平静如水的声音:“没有用了,刀子已经插进心里,拔出来,这心还是伤了。”
我走了,不再回头。
我搭上了过路的公共车。车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车的终点就是我的未来。我渴望到一个陌生地去从头活过。我的手中有九枚蒺藜,那是故乡小小黄黄的花,育结的沧桑坚硬的骨。我用双手将它们旋转碾压,使每个尖尖都能反复轮回地刺我的肉和心,直至掌心血渍斑斑,蒺藜碎为无数,有刺,镶嵌在纵横交错的纹路里。斜斜的风,自窗外母亲般轻拍过来,想着从今以后,故乡不会再折磨我,也不会再将我记起,泪,悄没声息淌了满脸。
我在一个嘈杂喧嚣的城市驻足了,这一刻最自由也最孤独。故乡如扎进肉里再也拔不出的刺,时时给我以切肤之痛。在高楼大厦的峡谷里,我徘徊踟蹰,像一片找不到归宿的落叶。
我隐约感觉一个人老是跟在后面,不远也不近,却始终咬住不放。我的冷汗下来了,却又别无选择。我在心里冷笑,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同那人的距离,那人毫无觉察。我钻到人群熙攘的地方,突然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场面一时十分尴尬难堪。那人大概40多岁,推一辆破自行车,头发蓬乱,个子不高,身上的裤子拖泥带水,显得很邋遢。他的表情看上去还算规矩,甚至有些拘谨。我直言不讳地问他:“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他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开门见山,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我看你一个人老是在这儿转来转去,从那儿转到百货公司,又从百货公司转到这儿,你是个外地人吧,一个小姑娘家……”我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却故作大度不冷不热地说:“谢谢!”那人便再也无话(显然他本来还想搭讪两句的),僵持片刻,他便转身推着他的破自行车消失在人流中了。
那一瞬间我有些迷惘,因为我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在那时的心目中,“好”和“坏”是泾渭分明的,就像白豆和黑豆那样明显。记得我曾经写信问一位比我心理年龄略长的好友,让他判断一下这人的好坏问题。他说: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与你无关,既然你不需要他帮助,还是不要与他搭讪好,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碰到这样的事情也要切记这点。
不管怎样,这个小插曲让我暗暗地有些后怕了。我这才痛切地明白:迷途的羔羊将会是狼最好的目标。在天黑之前,我必须有个栖身之所;在天亮之后,我必须学会用双手生存。口袋里有200元钱,那是临行前伙伴们为我凑的,我揣着它,去一个科学技术学校报了到。
那个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学习班:无线电修理班、汽车修理班、厨师班以及食用菌、蝎子养殖班等,能让人在短期内,勉勉强强地学一门赖以生存的技术。我那时心里梦想的是:将来到一个能穿高跟儿鞋、能搽口红的地方去生活,所以我报的是美容美发班,因为它与我的梦想最接近。
学校地处这个城市的郊区,四周是沙沙作响的青纱帐。尽管偏远,门外的土路上却是车轮滚滚,喇叭声不断。学校的敞篷车每天都会送走一批老生,接进一批新生。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凑到一起,单凭那澎湃的青春就足以组成另外一种繁华。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熟人,没有约束,自由得没有了忌讳,人的随意性就大了。规矩的也不安分了,胆小的也张狂了,连素日稳重的,也变得搔首弄姿起来。身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使这个荒山野岭中的学校变得姹紫嫣红,热闹混乱。
那种不由自主的松弛让我一时无所适从。很长的时间里,我的心无着无落,直到我重新记起我是谁,我是怎么来的,我来干什么。我的口袋里揣着那些碎蒺藜,在某些时候,它们会给我以恰当的刺痛和提醒。瘦弱无依的我,在异乡的三教九流中,眉宇间深锁着哀愁,却把那份清高自尊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以至于老师常常批评我,说我颠倒了自己与“上帝”的位置。
那是段回想起来有些屈辱的日子,所以至今我都深恶痛绝美容美发这种职业。那样的环境对别人来说,也许并没有什么,对我来说,却有些压抑,我像一滴油,难以融进水中。我的痛苦在于我处在一个花花绿绿的染缸里,却不想染上另外的色彩。那段经历很短,内心的挣扎却很激烈。也许所谓的成长,其实就是自己跟自己不停地打架,从小我就是这样,固执得有些偏激甚至悲壮,每每都要为此付出些代价。
当地人很欺生。学生们多来自外地,他们出去买东西时得罪了当地人,当地人就会拖着棍棒聚在校门口肆无忌惮地叫骂,老师很害怕,不问青红皂白就呵斥着学生去给他们道歉。往往是学生忍气吞声地道了歉,那些人还不依不饶,扬言以后还要来收拾他们。学校门口天天三五成群地游走着痞子,嘴里嚼着口香糖,手里玩着刀子,腰上丁零当啷地响着一大串器具。每到星期六下午,美容美发班对外开放的时候,他们就混进来,享受免费的服务。有的头发刚剃了还没有长出来,就要求实习生给他理出个“型儿”来,否则——人家就拍拍腰间的丁零当啷,将要说的话含蓄地省略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原本轻飘飘的人也会落到地上来,知道谋生的沉重和“上帝”的厉害了。
那些蒺藜在我的口袋里,已经快碎成末了,我却依然能感觉它的刺痛。有一次,一个小混混让我给他吹头发,吹风机的嗡嗡声里,他不停地说些混话,我就故意将吹风机朝着他的头顶直吹,不换位置,他开始死撑着,后来烤得汗都下来了,才龇牙咧嘴叫出了声;最后那次,是一个绸衫飘飘的胖子用折扇点着我,要我去修理他那粗野阴森的络腮胡子。我去了,不亢不卑,带着剪刀、吹风机和磨得锋利的刮胡刀。当那人将那句暧昧下流的话重复第三遍的时候,我开始用刀子说话。刀光一闪,在那人的右眉上方,已经划出了一个不深不浅、不长不短的“X”,血像两条蠕动着的红蚯蚓,缓缓纠缠着凸了出来……
在一片唏嘘慌乱声里,我知道这段生涯已经结束了。也许我原本就是一枚卑微却硬骨铮铮的蒺藜,在被践踏的时候,宁肯粉身碎骨也要捍卫生命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