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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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狗的悲喜剧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贫瘠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一条狗,越艰难的日子,人与动物和平共处的天性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那年头,人的肠子都饿细了,狗的温饱就更谈不上。贫穷养育了这样一批狗:它们的身子瘦长,肚子瘪瘪,毛色暗淡,目露悲光。但即便如此,它们仍旧在各自的主家门前忠心耿耿地趴着,饿得两眼昏花了,也没有一条狗有弃主逃跑的打算。夜里,一旦有什么动静,平日无精打采的狗们便马上进入“角色”,一条狗叫起来,全村的狗也都群情激奋地呼应,霎时间“警报”声响成一片。这样的乡村之夜既惊心动魄又叫人感觉安全:可不是嘛,有狗们的忠实护卫,即使有个蟊贼也吓得望风而逃了,何况那时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可偷,也就是三把芝麻两把谷子的事,谁家丢了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便足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街头哭三天。

那年,有只快要成精的野狸子借着月色出来偷鸡——它是个老手,专偷那种傻儿八叽的“二八八”母鸡,这种鸡笨得出奇,你不捉它时它还大摇大摆地走着,你一捉它它就自动趴下,被捉住了仍傻乎乎地闷声不吭。野狸子还以为它是自愿“献身”呢,兴高采烈地拖了就走。野狸子自以为做事麻利周详,却不料翻墙的本领没练好,加上“二八八”又太肥硕,让暗影里的一条老眼昏花的狗发现了。老狗老奸巨猾,它不吭气儿,待瞅准了时机,“吭”的一声扑过去,吓得野狸子魂飞魄散,慌忙丢了战利品逃之夭夭了……

鸡和狗一个院子里住着,虽然相处得不太融洽,但到了关键时刻,再糊涂再小气的狗也会挺身而出的。狗最知道里外了,它比所有的家禽家畜都识大体并且善解人意,又不像猫那样贪恋富贵,因而深得主人喜爱。它们与人类同甘苦共患难,给人看家看孩子,毫无怨言,是每个家庭最出色的仆人——尤其是舔孩子屁股这件事,它们最乐意干了,一条狗舌头能抵多少卫生纸呵。再穷的家庭,也甘愿挤出点口粮,来喂一条忠实可靠的狗。

有一个阶段,满世界的狗儿都销声匿迹了。据说与狂犬病有关:一条狗“疯了”(奇怪,怎么疯的呢?),咬了人,人也就变成狗了,再去咬别人,咬到谁谁就疯了,像被狗的魂儿附了体……狗的大难来了。家家户户的狗都被围追堵截着,然后被五花大绑,它们喘着粗气,迷茫惊恐地看着主人抹着眼泪,在自己的瓦盆里慷慨地用白菜萝卜汤泡上地瓜或者秫秫饼子,狗尽管不明缘由,却预感不妙,最后的这顿饱饭是无论如何看也不看了,它眼泪汪汪地瞅着主人,哀号不已。主人不忍卒睹,扭身跑开。生产队的干部们便乘机乱棍齐发,可怜与人相依为命半生的狗啊,便稀里糊涂地送了命。

现在又已经满世界跑狗了,要是让过去那批无辜的狗们看到,也会哀叹自己命苦,没有福了。如此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是几十年前的狗们做梦都梦不到的。不过现在狗的品种与养狗的目的却大相径庭了。以前是看家狗,现在是宠物狗;以前是土狗,现在是洋狗;以前养狗是为了看门,现在养狗是为了消遣。人很仗义,自己过上了好日子,也忘不了与其他动物分享、同乐。以前赤条条的狗们现在不但吃得饱、吃得好,有的居然还穿起了衣服,穿起了裤衩、马甲、打起了领结。有一张图片上,一条狗的鼻梁上架了副眼镜、嘴里叼着烟斗,还真人模狗样的,颇有狗绅士的派头儿。

在乡间阡陌,在城市马路上,常见各色各样的狗被主人牵着,摇头摆尾,风度翩翩,毛色油亮洁静,脖铃儿叮叮咚咚,这样的场面既富贵又田园,人也开心,狗也开心。有一次看见一条长毛狗,大头、鼓眼、倒扣獠牙,脸老得像个老太太,头上却厚颜无耻地扎着大红的蝴蝶结冒充小姑娘,蹲在马路上不冷不热地看着行人,玻璃球似的大眼珠子时时让人担心掉出来,那神情很世故,模样也不讨人喜欢,却还自我感觉良好,也不知道主人到底喜欢它什么?有一个小孩走过来,朝它挤鼻子弄眼睛,悄声地说:“你真丑呵!”然后一溜烟儿逃掉。狗大概也有些尴尬,挪挪身子“吭吭”地咳嗽几声以做掩饰,却并没有追上去撕咬的意思,倒还有些大家闺秀的分寸。

在岛城我还遇到过一条褐黄色的狗,大概很名贵,脖颈上的毛特别长,风一吹便张开,像孔雀开屏,引得周围少见多怪的人们啧啧不已。这条狗愈发骄矜起来,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全不把围观的人放在眼里。嗨,这个臭美的东西也不想想,没有人哪有它(别误会),没有人的今天,哪有它的今天?

我乡下有个远房弟媳,是个爱狗的模范。这个小媳妇长得喜眉笑眼的,收养了4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两条狮子狗,一条花狗,还有一条叫不出名堂来,反正都是长不大的那种。这4个小东西享受着和她的儿子同样的待遇,最小的那条干脆和她的儿子取了同一个名字。睡觉时,它们另有一盘小炕,4床小褥子。它们都学得很乖,吃喝拉撒全都有规有矩,从不拉下尿下——弟媳的儿子还尿床呢!那条资格最老的狮子狗——虎妞理所当然地成了“狗头儿”。有时主人回家时手里拎的方便袋里有好吃的东西,小狗们欢天喜地地扑上去迎接,老狗只需在一旁低声“唔”一声,它们就会乖乖地退回去等着。吃饭的时候,它们每“人”一个小盆,一溜儿排开。它们的饭食嗜好不一,有的吃火腿肠,有的牙口好,咯吱咯吱地嚼干方便面,最小的贝贝则爱吃锅巴。4条狗都爱吃的是肉丸子,每当主人在菜板上“邦邦”地剁肉时,是最热闹的时候,4条小狗如4个小孩围坐四周,欢天喜地地盯着菜板上鲜红的肉。主人挑出些脆骨、肥脂什么的扔给它们,没有一条狗敢上来抢,都是由“虎妞”叼了去平均分配。弟媳有时去菜地干活,狗们约莫主人快回来了,就跟着“虎妞”去村口的白杨树下等着。主人远远地来了,它们就争先恐后地扑上去争宠,蹭她的鞋面,咬她的裤脚,“虎妞”还站起来煞有介事跟主人握握手。

弟媳妇有时出去串门久不回来,“虎妞”就领着小的们挨门挨户地去找,它们先扒着门缝往里瞅瞅,用爪子拍拍门,耐心地凝听一会儿,不见动静,就再去拍下一个门。街头纳凉的人见了,也都热情地和它们打招呼:“虎妞、贝贝、棉花套、大头,去找你们‘姐姐’啊!”狗们爱理不理的,从他们身边鱼贯而过,那场面煞是逗人。那次我恰巧回家,看到了这“奇观”。

大家都感叹说:现在的狗们跟着人,可真享了老福了,这种待遇在眼珠子饿得发蓝的年代,不用说狗,连人也不敢想呵!

看到狗与人这样相依相偎、相亲相爱,人恣,狗也恣,连树上的鸟儿也叫着“奇奇奇”,但狗猫们尽跟着人享福了,不思进取,就不能不让人有一种疑问和担心:现在的猫还会拿耗子吗,现在的狗还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