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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曾经的寄拜爹

大约十岁的光景,有个算命的说,我这个人有些难养,最好能够“寄”出去。于是,家里给我找了个寄拜娘,顺便也就有了个寄拜爹。

那个时候,寄拜爹快五十岁了,在生产队当副业队队长,每天带着十来个妇女,“服待”村外一大片果林。尽管他长得牛高马大的,但说起话来和缓得很,按父亲的话说:“就算给人打了巴掌,都不太会出声。”

寄拜后,我们两家不单逢年过节,平时也频繁地走动起来。那段时间,我天天去他家玩。寄拜爹呢,也几乎每晚到我家来串门。他总跟其他几个邻居,围坐在我家的八仙桌旁,就着一盏煤油灯的光,听是大队拖拉机手的父亲,讲述外地的一些奇闻怪事。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他一落座,不出一支烟工夫,就会双手捂着茶杯,合着那对疲惫的双眼,一个劲儿地打瞌睡。但他未必真的在睡,因为当父亲讲到惊险处,他总会突然插上几句嘴。

寄拜爹待我很好,不时地利用工作之便,在副业队里“捎”几个梨,趁无人之际悄悄地塞给我。他家的其他人也不错,都把我当作自己人。最让人感动的是,寄拜爹的老父老母,待我比自己孙子还亲,家里攒下了几只蛋,首先想到的是给我吃。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不到两年,我们两家就断交了!原因很简单:当时分田到户了,我家买有一张塑料布,用来晾刚收割的稻谷。那年秋收,寄拜爹家动手比我家早,借走了我家的塑料布。过了几天,我家也要收割了,上他家去讨。不知咋的,寄拜娘竟然不高兴了。

随后到来的一次节日,寄拜爹家破天荒没叫上我家。我家自然也以牙还牙,接下去的节日里,也特地没去喊他家。这样一去一来,矛盾就很明显了。接下去的日子里,寄拜娘见了我,不理不睬的,喊她也不应。有过如此几回,不光对寄拜娘,对她家其他人,我也都不好意思喊了。到了那年年底,两家已形同陌路。

后来,随着我年岁的增大,几乎淡忘了寄拜这事时,有一天父亲突然告诉我:“老南瓜(寄拜爹的绰号)说,你现在是风头上的人了,不能再跟那些人来往。还说,你跟同行一起喝酒,一定要多加防备。”父亲还说,他提到我的时候,还跟当初一样,口口声声“我家钢粮,我家钢粮”的。

我听了,尽管觉得他的担心是完全多虑的,但心头还是被深深地触动了。我无法想象时过境迁,都过五分之一个世纪了,他竟然还能这样惦记我,为他曾经的一个寄子。但我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一笑了之。

这以后的十年里,我定居在了省城,很少回到老家去。偶尔回去碰上他,也没什么话好说,最多相互打个招呼。而这种时候,往往是他先开口:“回来了?”然后是我的应答:“嗯。”接下去,都不再说话,或陷入沉默,或佯顾左右,以消除彼此间的尴尬。

但在背地里,我还是挺留意他的景况:譬如三个儿子都不赡养他们,他们夫妇生活得比五保户还苦;又如他去年大病了一场,因为没有钱住不起院;再如他路都还走不动,又硬撑着干活去了;还如他这次真的爬不起来了,听说还时不时地说疯话……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上个月末的某天晚上。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母亲,老南瓜昨天晚上没了,他正帮着料理后事。说到这里,父亲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他三个儿子,肯不肯出钱给他办丧事呢!老南瓜这个人可真是苦了一世!”

母亲接完电话,把消息转告了我,我没有作声,却思绪万千。我虽依旧盯着电视,但浮现在眼前的,不再是电视里的内容,而是那段曾经寄拜的岁月:他坐在我家八仙桌前,双手捂着茶杯在打瞌睡;他趁无人看见之际,将搞来的几个梨,塞到我的口袋里……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第一次梦见了他。在那个梦里,我又成了小孩,而他还是寄拜时的年纪,我们就在老家的河边——我大姐如今开的店门前,他突然伸出了双手,托在了我的腰间,然后将我高高地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