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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乌鸦与农夫(2)

余建设喜欢深人研究类似问题,出于其职业素养。余建设在局研究室当副主任,免不了要研究各种问题。余建设自嘲为天上那只拉屎的乌鸦,并不全是幽默,该乌鸦从半空中泡击局长实有具体原因,那就是锄地。眼下局长正在锄地,也就是考虑本局中层干部的调整提拔与使用,这种事情有如春种秋收,通常每隔若干时间进行一次,因为人类总有生老病死,干部总有进退留转,变化免不了,且有阶段性。干部调整时候,相关人士不免会有些思想,无论豁达与否概莫能外。余建设有什么思想?他自己当然最清楚,局长也不是不明白:本局研究室原主任已经在半年多前退休,其后余建设主持工作,但是一直未能名正而言顺。余建设早是研究室业务骨干,多年来工作努力,具备了足够的能力与资历,就地提任顺理成章,但是他感觉不踏实,就好比天上那只乌鸦。农夫从地里翻出来的某虫子一定得落到余乌鸦嘴里吗?余建设心知未必,特别是时下。时下与往常有何不同呢?往常相对比较单纯,只要乌鸦足够勤快,总是有虫子吃。余建设本人大学毕业到了本局,从科员干到副主任,一路过来,主要靠的是努力工作,完成任务,时候到了,领导们一商量,他自己还稀里糊涂之间,人就给提拔了。但是现在不太一样,领导一茬茬换,规定越来越多,程序越来越复杂,余建设这种乌鸦却感觉恐慌,因为虫子越来越看不见了,全都藏到了农夫的锄头下边。要从农夫锄下吃到虫子,眼下格外费劲,努力工作远远不够,需要其他功夫以投农夫之所好。时下农夫品性各异,有的喜欢听歌,那么乌鸦们就要尽力鼓噪,吹之捧之。有的农夫本能好色,乌鸦们就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有一些农夫比较务实,他们热爱真金白银,他们身边的乌鸦便会一哄而上,衔着存折到银行取款。以余建设所闻风言风语,本局现任局长不幸似乎比较务实,眼下该局长正在翻地,众乌鸦躁动不安,台面上冠冕堂皇,私下里“小意思”风行,似已成为时尚。

余建设怎么办呢?他对老婆说:“咱们豁达一点儿,随它去吧。”

老婆反对:“那不行。”

老婆失之不够豁达,她为老公打抱不平。她知道余建设嘴上很豁达,心里其实有些思想。从主持工作的资深副主任到主任,干的还是那些事情,工资提高不多,但是事关面子。如果到头来该他的虫子让别的乌鸦吃了,余建设心里肯定难受。机会稍纵即逝,能抓住的时候不去抓住,日后余建设自己想来也会后悔。因此还得努力一把,与时俱进,哪怕只为了对自己交代得过去,不因为自己无所行动而后悔懊恼。

老婆到银行取钱,交给了余建设。看着那六百张整整齐齐的现钞,她挺心痛。

“这不会打水漂吧?”她问。

余建设强调:“确有可能。”

老婆不甘愿:“那咱们太吃亏了。”

“咱们可以不吃这个亏。”

老婆知道后果,此刻出手不一定有戏,不出手则肯定没戏。她虽然抠门,毕竟能以大局为重,最后狠下一条心,忍痛出手,哪怕终无结果,到底已经尽力。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说,“拿去吧。”

于是余建设给局长打电话发短信,拉了泡鸟屎。如他自嘲:“余乌鸦也时尚了。”

见过局长当晚,余建设彻夜无眠。老婆跟他一样在床上翻,辗转反侧,无法人睡。夫妻俩双双失眠,为了同一件事情,角度却有差异。老婆比较务实,她感觉局长把东西收下,万里长征迈出了关键一步,这就有指望了。不过事情想来依然很玄,咱们费老大劲拿出六万,眼下这点儿钱实不算多,万一别人一扔十万,咱们这六百张不就白送了?老婆非常担心孩子舍出去了,但是没套住狼,六万元打了水漂,那样的话太吃亏,太不公道。余建设毕竟是研究室资深副主任,他比较务虚,倾向于深人研究。

他与老婆讨论乌鸦拉屎的问题。他回顾走进局长办公室时的情形,局长一边打电话一边看他的手,捂住听筒问:“干什么?”语气威严。那时候有一句话突然跳到他嘴边,差一点脱口而出。还好他比较豁达,使劲把舌头咬住,只回答一声:“没什么。”

老婆诧异:“你咬住什么话了?”

“你丫拉屎穿裤权呀!”余建设骂。

老婆听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乌鸦骂农夫的粗话。农夫挨了一泡鸟屎,骂乌鸦出门不知道穿裤权,乌鸦不服,因为即使乌鸦穿裤权,拉屎也得光屁股。局长就好比那个农夫。农夫明知乌鸦光屁股还明知故问,拿裤权羞辱乌鸦,局长明知余建设提着那个袋子来干什么,偏偏还要威严相问,显得领导很正确很无辜,让余建设倍感羞耻。

“我丫光屁股作案啊。”余建设自嘲。

“不要乌鸦嘴!”

老婆不喜欢乌鸦,因为乌鸦代表晦气。孩子已经舍出去了,这时候别听乌鸦叫,小心血本无归。如果余建设非要研究拉屎和裤权,不如把乌鸦换成喜鹊,让农夫和喜鹊光着屁股骂来骂去,起码叫声比乌鸦好听,有望喜气临门。其实余建设不需要研究笑话睡不着觉,说到底笑话是人编的,世界上的动物中只有人才穿裤衩,所有的鸟无论乌鸦喜鹊都光屁股,因为鸟不需要裤衩,它们也不知道羞耻。

余建设说:“眼下人跟鸟差不多了。”

事后证明,余建设老婆确有远见,舍掉孩子之后实不应该乌鸦嘴,乌鸦张嘴一骂,事情坏了,真是打了水漂。

局里公布一批干部任免,张三李四写满一张纸,余建设捧着该纸认真学习,从纸头学到纸尾,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但是局研究室任命了一位新主任,是个女士,原任办公室副主任,能力资历一般,年纪尚轻,长得不错。

余建设原地踏步,本次机会丧失,舍了孩子没套住狼,“你丫拉屎穿裤权呀!”

余建设感觉非常不平。

老婆极其气愤:“黑啊!”

她心痛丢掉的钱,那可不是鸟屎,扔在水里还会“扑通”一声呢。余建设劝老婆豁达一点儿,不就是一点钱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其实余建设只是故作豁达,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因为没有如愿,没有“扑通”,且钱没有了,裤权也没有了。

那一天下午下班时分,余建设的手机忽然“嘀”的一响,还是一个字:“来。”

局长主动召唤。

余建设去了局长办公室。情况与上一次相同,局长独自坐在办公桌后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局长用拿香烟的那只手比了个手势,让余建设在沙发上坐下,局长自己三言两语把电话讲完,挂了。

“你过来。”局长说。

余建设走到局长办公桌前,局长打开桌上一个大笔记本,指着里边的一段文字让余建设拜读。那是一段会议记录文字,清清楚楚写明:“余建设,拟任研究室主任。”

“后来出了情况。”局长说,“改变了。”

“为什么?”

“上边领导交代用她。”

余建设说:“不公平。”

局长说:“再说吧。”

整个过程就这样,简单而高效。

余建设离开局长办公室,局长从后边喊住他。

“慢点。回来。”

余建设站住脚,看着局长。

“东西拿走。”局长说。

这一次余建设是两手空空上楼,并没有给局长带什么东西,但是沙发上有一个黑色袋子,余建设进门时已经放在那里。局长喊住余建设,示意他把该袋子拿走。

余建设说明:“这不是我的。”

局长摆手:“带走。”

“局长这是?”

局长语气威严:“难道要我叫人送下去给你?”

余建设只得听从,拿着东西离开局长办公室。

袋子里有一盒茶叶。还有钱,不多不少,六万。

余建设把东西带回家。巨款失而复得,老婆看着桌上六迭人民币,一时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假的?”她问。

人民币当然是真的,茶叶也是真的。局长以一盒茶叶替换余建设送的两条中华软包香烟,虽然并非等价交换,却属礼尚往来。

老婆感觉困惑:“他为什么不要?咱们孩子跟别人孩子长得不一样?”

理论上没有一张人民币是一样的,哪怕一起刚从印钞机上下来,编号也有差别。但是无论新币旧钞,只要面额相当,使用价值是一样的。

“也许你们局长其实不黑?”老婆猜测。

有可能余建设听到的风言风语都属不实,本局拒绝时尚。局长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把余建设的钱退回,而是在事后处理,其目的只是不想让余建设过早产生思想顾虑,认为自己已经出局,不在局长考虑的人选里。这可能吗?有幸进人余建设所见任命文件里的张三李四多精于钻营,擅长以钱开路,局里人所共知,该任命书除了程序完整,未见出于公心。因此余建设得到的退款更多地出于另一种可能:局长不幸未能免俗,他很务实,热爱真金白银,但是人家还有底线,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余建设这件事未能办成,所以退款。如果办成则予以笑纳。

老婆发表意见:“他倒也买卖公平。”

余建设问:“哪里公平?”

农夫从地下翻出的虫子,不能说就是农夫之所有,据之以私下买卖决不公平。问题是锄头在农夫手里,除了“你‘(拉屎穿裤权呀!”乌鸦还能如何?现实结果是“此鸟有主了”,本研究室新任年轻女主任成了余建设顶头上司,余建设枉费努力,已经没戏。

老婆追查:“那女的怎么爬上去的?钱更多,还是屁股更白?”

“说是上边领导交代的。”

“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

余建设回顾局长语气威严命他把退款带走的情形,那时真是很狼狈,很羞耻。

“操!光溜溜裸露个鸟啊。”他自嘲。

于是轮到老婆劝告余建设了。老婆说事情已经这样,咱们豁达一点儿,毕竟咱们没太吃亏。要是人家不退钱,咱们还有什么办法?那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所以还算好,钱退回来了,六百张纸一张不少。

“纸没少,少了一条裤权。”余建设说。

“裤衩不要紧,衣柜里有。”老婆安慰。

老婆最突出的优点是守财,巨款重归让她感觉良好,当晚睡得很香,不像余建设一上床就翻来覆去。半夜里卧室传来异常响动,老婆被惊醒,黑暗中顺手一摸,余建设不在身边。老婆大惊,爬起床跑去洗手间查看,洗手间黑洞洞的,老婆把电灯打开,却见余建设脱了裤权,光屁股坐在马桶上,垂着头,两手捂着脸。

老婆大骇:“这是怎么啦!”

余建设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