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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微服私访(3)

终于走到了庙前。此刻庙门紧闭,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边的灯光。我上前用力打门,里边有人发问:“谁呀?”

“警察。”我说,“请开门,有事情。”

“这,这,怎么会呢?”

“别慌,先开门。”

和尚把门打开。他居然还记得并认出我,张嘴称呼:“是陈所长啊。”他看着我身后的陆地,却未显出认识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地的装扮。

“两位领导什么事情?”他问。

陆地即发出指令:“陈水利,你陪师傅说说话。”不待我回应,他就抬脚走向大殿。

我说:“师傅,咱们喝茶。”

小庙大门一侧有一张茶桌,四边各有一条长凳。此刻茶桌上摆着茶具,几只茶杯里都倒了茶水。以此可知在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到来之前,这位和尚恰关起庙门独自饮茶。陆地把我丢给和尚,独自前去大殿,让我暗暗吃惊,原来他到青竹岩与和尚无关,却与那尊送子观音有涉。我不知道他怎么还会有此类事务需要料理,能够断定的只是护卫进门即可,接下来他要自己行动,不需要我跟到殿前大睁双眼碍手碍脚。

我与和尚在茶桌边坐下。和尚一言不发,烧水沏茶。我也不吭声,一边等茶,一边留意大殿那头的动静,既出于好奇,也存担心。小庙四处有电灯,由附近的山区小水电站供电,电压不稳,灯光较暗。小庙顺山势修建,大殿与我们间隔着几层台阶,中间有一只大香炉遮挡视线,难以把殿上动静一一看准,但是大体也能掌握。

我注意到领导把脖子上的哈达取下来,双手高高捧着,敬献于观音菩萨雕像前的供桌上。哈达献在这种地方当然合适得体,问题是该哈达并不属于他,如果他要用,似应先跟我说一声。或许领导当大了,早已习惯了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东西了,那包里装的应该都属于他自己,一路紧随始终在他手上。他从里边拿出的却是一支香,不是通常进香用的那种细细香条,是粗大一把有如木棍的特制棒香,属进香奢侈品。估计青竹岩小庙没有此物,领导特地预先做好功课,打点备妥,亲自带上山来。点燃这支棒香似乎比较费劲,感觉他忙活了半天才完成任务,而后他忽然整个儿在供桌前边消失不见,那当是他虔心跪伏下去。

原来他的“微服私访”是来干这个的。考虑到其领导身份,此类私下行动确不宜明目张胆,所以须“微服”,遮头盖脸漏夜潜行以防被人认出造成不利影响。但是问题不仅在他来干什么,还在其为什么,此刻后者才是要害。据我观察,驱动相关人物异常造访寺庙的因素通常是强烈的欲求,或者却是恐惧。我感觉今晚似属后者。

我与本庙和尚喝茶,彼此一声不吭,保持安静,十分默契。殿上了无声息,我感觉那段时间非常之长,长得令人生疑,让我几乎忍不住要起身过去看看,幸而身边和尚见多不怪,始终出神人化,我也就随遇而安。

大殿那边终于有了动静,表明领导并未意外牺牲,只是做一罕见长跪。估计他把膝盖都跪麻了,起身后只能手扶供桌,踉跄移步。我注意他再次打开公文包,从中掏出一叠物品,塞进了供桌侧边的功德箱里。

这当是现钞。看上去数量巨大。

而后他再次消失于供桌前,继续行其功课。

我向和尚低声发问:“你这里送子观音很灵?”

他停了很久才低声回答:“信则灵。”

“除了管生儿子,这尊观音是不是也管一点其他业务?”

他又想了好久,还是那句话:“信则灵。”

“你这里的香炉灰能治小儿惊吓?”

估计万变不离其宗,他还会回答“信则灵。”只是没待他开口,大殿那头即发生异常动静:一阵猛烈咳嗽骤然响起,其声急促而强劲,有如机枪扫射般惊心动魄,剧烈冲击空荡荡静悄悄的小庙。那时顾不得许多,我从茶桌旁站起,大步跨上台阶,冲到殿前。我看见陆地跪伏在地上,手掌扼在喉咙口,浑身抽搐,止不住一阵阵猛咳。

“领导!怎么啦!”

他巨咳,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回答。

我把他从地上扶起,就着殿前灯光看他的脸,只见满脸青紫,表情痛苦万分。我用力拍他的背,帮助他缓过气,而后也不多问,即扶着他离开大殿,走下台阶。和尚已经守候在大门边,他推开大门,向我们合十以示告别。我向他点点头,扶着陆地迈出庙门。陆地听凭摆布,似乎已无力反对。

本次“微服私访”因巨咳和我的介人草草结束。下山那段路走得很艰难。陆地一路咳嗽,说来就来,时紧时松。他浑身无力,腿脚发颤,始终需要我相扶。走到后来他竟无法抬步,我把他背起来,借着初起的一点月光,一步一晃慢慢走完最后一段路。

终于上了警车,我立刻从后备箱翻出一瓶矿泉水,他接过去,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半瓶。这时我已发动马达,开车离去。

得益于凉水的作用,领导在车行途中止住咳嗽。我一路快车,一直把他送到我们分局门口。那辆来历不明的私家车还停在老地方,经过漫长得令人生疑的长时间等待,终于等到了把他接走的时候。

陆地一路无话,未曾对本次“微服私访”多加一句注解,最后告别时才有了一点重要指示,还是老话:“今天的事外边不说。”

我说:“明白。”

他已经恢复正常,又回到电视新闻里常见的那种状态。但是临别一握,我感觉那手掌还像上山之前一样无力,甚至微抖。

看来恐惧未解,香炉灰似未显效。

我怀疑陆地在小庙爆发的巨咳与香炉灰有关,尽管我在殿前察看他的脸时,因光线太暗未曾发现那些粉末。虽无直接证据,仅从相关迹象判断,我感觉他是因气管以至肺部呛人香炉灰粉末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甚至怀疑他不是不慎吸人那些粉末,很可能是抓了一把香炉灰塞进嘴里,不小心让那东西钻进气管,因之巨咳难止。这一推测是否失之荒唐,堂堂领导怎么可能吃那东西?我感觉不能排除。所谓“病极乱投医”,其时哪有什么陆副市长,他就是一个求菩萨相助的香客。如本庙和尚所言,信则灵,或许该领导深信该香炉灰可治小儿惊吓,于成人同样有效。或许上一次他已经试过了,感觉确实有用。

我记得上一次送陆地上青竹岩时,外界正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陆地当区长时很强势,任内搞大开发,土地和大项目审批权限牢牢掌握在他手中。到了面临提拔之际,市里忽有一个案子发案,牵涉省城一位大开发商,该开发商在本区也开发了几个大项目,有传闻称他与陆地关系非同一般。我怀疑该开发商就是陆地曾命我送过的那个隐秘客。我记得那一阵子传闻汹汹,说得像真的一样,似乎陆地眼看着就要进去了。结果他什么事都没有,终于还被重用,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陆副市长。之所以逢凶化吉,或许人家本来就没事,或许其实有点事,但是最终化解了。谁为他化解呢?难道是青竹岩这尊菩萨,以及本庙的特效香炉灰?或许因为上一次烧香送钱吃灰见效,因此才有了这一次。

无论因为什么,总之他再次光临。较之当年,这一回他显得更其“微服”且更深“私访”。我更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的恐惧,只是其中缘故更为不详。

那会是什么呢?

两天后,我在本地电视新闻里再次见到陆地,他出席一个会议,正襟危坐于领导人队列里,面无表情,神色专注。我注意到画面下方的新闻标题,神情为之一震:热烈欢迎中央巡视组莅临我市。

领导或许恐惧于此!看来他有点事,可能不小!

恍然大悟之际,我很担忧。假设我的推断成立,陆地可能过不了眼前这一坎。时下腐败官员倒于巡视已经成为一景,如果领导果真不幸中枪,本次“虎皮”“火鸡”护卫下的“微服私访”或将成为问题,到时候我可能会被叫去说清楚。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青竹岩之拜果然有效,领导又是有惊无险,有幸过关,那是祸是福?他可能越发胆大妄为,把更为巨大的国家资财与民脂民膏据为己有,让自己更深地滑人万劫不复。那么我和那尊送子观音都在责难逃,相当于协同犯罪。

我感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