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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儿子的纯净水(2)

成茂生道:“我不是住得远吗?你就在镇上,管得着。”

成大年说了句话:“我自己能管。”

A子感叹:“爸爸七十多了。小英怨的也对,我没尽到责任。”

“我没怨你,知道你做官忙。”成小英声明。

成茂生表示不能全怪他,如今他这种人确实身不由己。心里还是经常想起老人的,前几天睡觉,忽然梦到小时候父亲教他认字的情形,醒来时就睡不着了。身上事情太多,没能对老人多尽一份心,所以只能拜托妹妹。他知道妹妹也不容易,孩子小,摊上一个病婆婆,丈夫不在身边,十分劳累,也没忘记照料这边父亲。

“现在知道表扬我了。”成小英说。

“让你继续努力。”成茂生笑,“今后还得靠你。”

“哥哥在外当官动动嘴,妹妹在家累断手累断腿。当官就是轻松。”

“你试试就知道。”

成大年听他们兄妹俩斗嘴,没有吭声。

成茂生说他每次回来,家里旧房子是更破一回。不修一修,只怕下雨要漏,刮风会倒。当初他动员父亲到城里住,主张把房子卖了,父亲不卖,看来也对,回家还有个住的。既然还得住,那就应当搞一搞。他考虑,今年时候不对,匆促了点,房子也还能再支持下去,父亲和妹妹没意见的话,就放在明后年吧,今年不要,争取明年,最迟后年,一定要找个机会把房子搞一搞。这件事不能交给别人,还是交给妹妹。

“嫌我没累死啊?”成小英有意见。

成茂生说,不需要妹妹去挑土和泥,只要现场指挥安排就可以了。搞房子有人家工程队,这件事他会交代。

成大年说:“房子住得挺好。”

他意思是不想动。

成茂生说:“爸爸别管了,也不必考虑钱。钱应该给人用,不该给虫子用。”

成大年没吭声。

“哥晚上住下来吧?”成小英问。

成茂生不住,一会儿还得赶回去。他说没其他事情了,让成小英回婆家去忙,他跟父亲再说几句话,完了就走。

“又不让我听?”成小英不满。

“有些事少听也好。”成茂生道。

成小英起身要走,成茂生喊她:“别忘了拿月饼。”

妹妹拿着月饼盒走了。成茂生对父亲说:“就怕她这张嘴。”

父子俩接着继续泡茶。成茂生却没再说什么特别的事情,茶喝够了,起身就走。

“爸你记住了,房子要搞,今年先不做,明后年再弄。”他说。

]L子强调今年时候不对。为什么说时候不对?现在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讲。房子一定要搞,就算他为父亲尽一点儿心意。父亲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没尽到当儿子的责任,辜负父亲了。拿什么都没法报答,就那么一点儿纯净水,父亲留着慢慢用吧。

“记住我说的话,不管他们跟你说什么,都不要管。”成茂生交代。

“是谁?”成大年问。

“他们会告诉你我都说了。这个也不要听。”成茂生强调。

“什么?”

“别的事情我可能会说,肯定不会说爸爸这里。”

成大年说不出话。成茂生没有一句解释,忽然伏到地上,给父亲叩了个头。

成大年僵在沙发上,一时无言。只一瞬间,儿子从地上爬起来,看都不再看父亲一眼,掉头走开。

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几分钟后,汽车声消失在小镇的夜空里。

成大年老泪纵横。

几天后‘他们”来了,是几个办案人员。

他们告诉成大年,成茂生已经因为涉嫌受贿被查,正在按要求交代问题。他们要成大年配合调查。他们说,案件嫌疑人主动坦白交代,投案自首,或者检举重大线索,有立功表现,可以争取从宽处理。其亲属端正态度,主动配合办案,协助查清案情,也有助于促进其亲属改过自新。

成大年沉默无语。

办案人员说,成茂生在担任副县长期间,分管土地、城建等工作。一年多前,其所在县城旧城改造过程中,一个开发商中标承建城市公园等公共设施,周边一个地块也配套交其开发。开发过程中,由于各方反映强烈,上级掌握情况后加以干预,原定交开发商开发楼盘的地块重新进行招标,该开发商在招标中落败。因利益受损,开发商不服,举报成茂生收其大额钱财,答应帮助,却最终食言。上级部门接获举报后迅速立案初查,发现成茂生在该项目立项审批过程中,确实存在重大疑点。初查中还发现其他相关疑点,成茂生身任副县长,掌握一定权力,数年来该县土地招标使用、房地产开发项目审批主要由其控制,多位开发商与之关系密切,一些相关项目操作过程中存有违规迹象。上级领导对发现的问题高度重视,成茂生受审被查。

“他已经交代了不少事情。”办案人员告诉成大年。

成大年掉了眼泪:“我知道。”

办案人员追问成大年知道些什么?他儿子通风报信过吗?成大年说儿子什么都没告诉他。儿子的母亲去世后,儿子曾经把他接进城里,在家里住了半年,那时候他就知道儿子要出事情。

“你看到他收钱了?”

他没看到谁给儿子送钱,但是看到人送东西。烧开水的电水壶啊,茶叶啊,酒啊什么的。儿子说这没什么,人情世故。人家往这里送,他也往其他地方送。

“没提到送钱吗?”

儿子不让成大年管这些事,成大年不想管,也管不了,但是会害怕。所以他在儿子那里住不下去,只半年就独自搬回小镇。邻居问他是儿子不好,还是媳妇不对?其实是他自己不对,一听有人按门铃,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儿子送手铐。天天担惊受怕。

“为什么不劝劝他?”

成大年劝过,儿子嫌他瞎操心,说如今大家都一样,不会有事。

“你儿子给你钱吗?”

成大年不要儿子的钱。他当了一辈子农技干部,退休金够用,不需要孩子养。儿子给过他一些东西,比如那把烧开水的电水壶。如果这是赃物,要没收就没收吧,他自己会去再买一把。

“只有这个?”

当然还给过他其他东西,有的已经没有了,逢年过节那些瓜子什么,还有茶叶,早都吃掉喝掉了。没用完的也还有,比如一箱纯净水。

办案人员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他们主要追问金钱,现钞。他们说成茂生受贿铁证如山,他拿的钱应该有出处,大笔数额必须一一追踪到案,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成茂生在案发前曾分散藏匿财物,有一些钱在家人这里。

“我从没拿他钱。”成大年否认。

“他已经交代了。”

“让他来。”成茂生说,“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

办案人员劝老人不要试图隐瞒,这种事终究瞒不住,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几天前他儿子成茂生还在大会场上给人讲话做报告,现在已经给关起来了。人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就别指望逃脱处罚。

成大年不否认。儿子成茂生小的时候,他教儿子认字,告诉儿子人有人的规矩,字有字的规矩。他觉得儿子没当官前还挺好,当官头几年好像也还讲规矩,后来才不一样。有人讲山上有一条蟒蛇吞下了一头水牛,成大年不相信,哪怕那蛇吞得下水牛,只怕也会噎住,消化不了。这些话他都跟儿子说过。

办案人员知道成大年当了一辈子农技干部,人称“老成”,为人正派,他们不认为成大年有意成为成茂生的腐败共犯。但是如果成大年囿于父子关系,知情不报,为儿子打掩护,就好比窝藏罪犯,隐瞒罪证,待查实之后也会追究。

成大年说:“我都七十多了。”

如果成大年为儿子暗藏赃款,年纪再大也跑不掉。办案人员让老人好好想想,不要错失机会。如果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想到了还可以告诉他们,他们等着。

他们打算告辞,无功而返。成大年让他们不急,要讲清楚。

“他不会跟你们说钱在家里。”成大年说。

“有的话他迟早要说出来。”

“你们只要他的钱,不要他的东西?”

他们让成大年留着那个电水壶烧水泡茶,他们不没收。

“别的东西也不要吗?”

“还有什么?”

成大年已经提到过,还有一箱纯净水。

那个东西他们也不要。

“你们还是把它拿走吧。”成大年说。

他讲了去年冬天儿子给他送纯净水的情况,提到儿子自己开车回来,自己把箱子从车上搬进家里,打开纸箱让他看满箱瓶装水。儿子让他烧纯净水泡茶,说味道会好一点儿,他没有听儿子的,嫌麻烦,镇上的自来水喝惯了,没觉得味道不好。前些日子他儿子又开车回来看他,说没有尽到当儿子的责任,辜负父亲了,拿什么都没法报答,只留着一点儿纯净水让父亲慢慢用。儿子还交代要修房子,今年不修,明后年再修。当时他想不明白,现在清楚了,儿子肯定知道自己要出事,所以来看他。因为要出事,修房子肯定惹人注意,不是时候,所以今年不要,明后年才动。儿子说,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管,他们会说他都讲了,这个不要听。但是儿子也交代了一句话,如果有人来查,让父亲替他把纯净水交出去。

办案人员说,成茂生收贿受贿证据确凿,一点儿都不干净,不要指望拿什么纯净水表白自己,糊弄他们。

“没有糊弄。”成大年不认。

他告诉他们,儿子送水回家那天,曾经指着厅后头的楼梯,让父亲不要动下边的杂物,因为日后可能有用。他听出儿子话里有些其他意思,儿子走后特地到楼梯下边查看了一下,里边多了个纸箱。原来儿子从车上搬下来的不是一个箱子,是两个,一箱放在沙发边,一箱搬进来跟杂物放在一起。

“那是什么!”

一样,也是一箱纯净水。

“跟你说了,不要这个。”

“你们还是去看看吧。”

成大年领他们去了楼梯下边,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果然丢着一箱纯净水,纸箱封口处的胶带纸都还紧紧粘着。老人说,儿子搬进来丢在那里后,他从没动过这个纸箱。

“没想看看?”

“对。”

“为什么?”

“我不要这种东西。”

那些人把纯净水纸箱搬出来,当着成大年的面打开。里边没有瓶装水,满箱都是钱,一叠一叠,一共五十迭,每迭百张百元大票,共有五十万。

办案人员把钱重新装回纸箱,搬上了他们的车。

他们问成大年看到钱有什么感觉?成大年还是那句话,他不知道纸箱里究竟是什么,但是早知道儿子要出事,从儿子把纸箱丢在杂物里的时候,或者说,从他在儿子家住,看到那些人出人家门的时候,以及听说山上的蟒蛇吃掉了一头水牛的时候。

“还有一盒月饼。”他告诉办案人员。

成小英把装在月饼盒里的三万元交出来时也掉了眼泪,她不知道日后拿什么给父亲修房子。成大年说,现在房子不要紧,人要紧。

他要求把“纯净水”和“月饼”都计为成茂生主动坦白交代并上交的物品,帮助儿子减轻罪责。他声称自己这么做是按照儿子回家时表达的意愿,替儿子坦白上交,因为儿子对他负疚,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他不需要钱,只要儿子,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儿子小时候认字的情形,只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在家里见到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