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的监视,父母亲应该没有背叛过彼此,一方面是他们的道德观念太强,一方面是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每当父亲因公出差时,总是带着一两个小孩,每到一个旅社,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给母亲,同行的人都笑他带小孩很是不方便,从那些旅游里,我知道一些已婚男人的婚外游戏。常常我们正要入睡时,同行的人来问父亲要不要参加“特别节目”,父亲总说:“不行,有小孩在呢!”年幼的我依稀体会“特别节目”不是什么好事,夜里醒来几度找寻,父亲总是在房里。一直到读大学,孩子们还是喜欢到旅馆去突袭他。后来到外国旅游机会渐多,他每到一处便给家人发一张明信片,张张都是工整的钢笔字,他都是这样度过异地的漫漫长夜吗?
然而,我总想在父母亲之间找出一些浪漫美丽的爱情事迹,结果常令人失望,他们跟一般的柴米夫妻并无两样,闲时静静相对,怒时互打冷战,他们甚至从来不过结婚纪念日,也很少相偕外出。只是备受母亲呵护的父亲,体态容貌比一般人来得年轻,除此之外,毫无蛛丝马迹。只有一次,当祖父阖目去世那时际,全家人慌乱悲泣,父亲却避而他去,只见母亲镇静地替祖父梳洗换衣,额上的汗水一颗颗掉落下地,等到一切就绪,才见父亲出现,脸上的皱纹加深许多。第一次我对他感到失望,母亲却淡淡地说:“他心肠太软,怕见死亡,纵使是父亲,也不敢面对。我可以替他,我不怕!”这时我才能稍微了解,夫妻之间的包容可以到什么程度。
转眼四十年就过去了,他们两人在面貌、身材、脾气、地位的竞赛渐渐拉成平手。母亲年轻时丰满艳丽,父亲清啜斯文,中年时母亲七十公斤父亲六十公斤,老年时两个体重居然一样,都是六十九公斤,面貌一般慈祥,脾气一般平和,地位互相制衡,这历程可得花上四十年。
当我第一次带德古到家里时,德古与父亲都是木讷的人,两个人却相谈甚欢,母亲在一旁耳语:“你不觉得他有点像你爸爸?”看着那两个越看越像的男人,我仿佛穿透三生三世的时空,不由得一阵悲一阵喜,原来所谓的姻缘竟是这样子的!
我原有过独身的打算,也曾发过两个誓:第一不当老师;第二不嫁读中文系的本省男人,因为他们最有大男人的嫌疑。没想到拖到三十来岁还是攻进围墙,而围墙里的那个男人,居然既是中文系的又是本省籍的。最可笑的是,我也辗转曲折地执起教鞭,造化戏人,这些事给我最大的教训是:最好少发誓。
结婚那一天,母亲拿出她当年出嫁戴的手套。我套上它,它洁白如新,乳白色的小珠珠,好像是泪水凝结成的,我仿佛看到母亲离家时哭泣的脸容。我问母亲:“您认为爸爸是个怎样的人?”她想了一下说:“他是一个很聪明、很有修养的人。”这不太像是妻子的评语,比较像是老师的评语,我又问:“那您觉得德古是个怎样的人?”她说:“太瘦了!不过是个好人,你放心去嫁吧!”
母亲为我套上手套,婆婆却送我一大束玫瑰,在婚礼进行中,我比任何一刻迷惘——也许婚姻只是这样,明明知道玫瑰有刺,却要去捧它,最好得戴上手套才行。
一扇永不关闭的门
赵滋蕃老师的家总是闹哄哄的,学生一到那里,都变得恶形恶状,百无禁忌,有开冰箱的,有烹茶的,有搜刮零食的,有写作业的,有敲锅煮菜的,在七嘴八舌中,谁也听不清楚谁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肯闭嘴,大家的年龄都缩水了,倒退到聒噪贪吃的“口腔期”。
老师一贯是笑嘻嘻的,很少说话,笑开酱紫色的南瓜脸,漾起一百分的笑容,抹一把他那贝多芬式的乱发,说这房子快变成“青年活动中心”了。这还算是客气的,这间毫无装饰的宿舍,做过学生包水饺、吃汤圆的会场,也做过逃家者的避难所,还做过老学生的新房,大红的囍字四处张贴,经历数年,他也不去撕它。他自号“苦瓜和尚”,门上却贴个大囍字,被人笑破嘴,他并不在乎。
只有在大家酒足饭饱时,他才保有一丝为师的尊严,这时,大家安静下来,听他用“伟大的国语”,谈“咖啡馆哲学”,他那因不容易听懂才伟大的国语,时有智慧的火花迸出,听不懂的可以打瞌睡,听得懂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说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平,表现在两件事情上面,一是保护智慧财产权,一是有三扇不关闭的门,第一扇是牧师的门,第二扇是医师的门,第三扇是老师的门。所以,不管大度山的风如何疯狂,赵老师的门总是日夜开放,就算出门,也让学生自由进出,当然,他的藏书也是我们的图书馆。
我曾经是那么顽劣无知,他却慷慨地为我打开一扇门——刚上他的课时,我老是逃学,因为实在听不懂他那乡音浓重的话语,以为他不知道,他却跟学姐说:“叫那个有艺术气质的孩儿来上课。”
他上课有个特色——通宵达旦,出口不能自休。上他的课得自备餐饮,从午餐上到晚餐,从晚餐上到消夜,还得爬墙回宿舍。有人带情人、太太来上课,有人带咖啡饼干,以备长期抗战。如果有人提醒他:“老师,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他总是说:“没关系,我还撑得住。”大家都撑不住纷纷趴在桌上挂免战牌,他还是精神奕奕地讲下去。
我在读研究所时,犯了个大错,违反不许兼差的规定,偷偷在报社上班,后来良心不安,自动向所长告解,没想到他勃然大怒,要我立刻办理休学。所长的作风一向严苛,同学因此也吓得不敢跟我多说话,还有人在一旁煽火,落井下石。这时赵老师说:“来,我替你写一张证明。”结果写下一张很童话式的证明书:“此人没有问题,没有旷课,请原谅她。”
后来辞去工作,变成用功的学生,才发现他是个愤世嫉俗的政论家,野心勃勃的批评家,雍容大度的美学家,热爱生命的小说家,是成功的老师,却是失败的丈夫和父亲。他自称是“生命学派”,坚信“文学最深度的表现是顽强的生命力”;“文学最大的关注是人的生命,最原始的素材是活生生的人。”因此,他的生命形态是波澜壮阔大气如虹的,他创作文学,也创作生命,一生在矛盾中求统一,在不可能中求可能,他老说自己是“最不规则的不规则动词”。
因此,他特别要求我们要“勇敢”“顽强”。他说中文系的学生只敢说“你要”,不敢说“我敢”,一个民族太强调“温柔敦厚”,而缺乏“飞扬跋扈”的锐气,会渐渐丧失生命力,所以,他提倡“老鹰”的精神,敢于飞翔、敢于征服、敢于蔑视。
看来,他对学生有点纵容。其实适度的纵容,对学习文学的人是有帮助的,只有在宽阔、自由的环境里,才能激发潜能,容许想象力的飞扬。他常能一眼看出学生的禀赋,原来拘谨保守的人变成活力充沛的批评家;原来桀骜不驯的人,变成机智灵活的记者;对于爱好创作的人,他能令他们野心勃勃,信心十足。
有的时候,他相当严格。他教导我写文章,首先要将一切归零,忘记所有看过的文章,写过的字句,不要借别人的光照亮自己。第一要先从标点符号学起,因为那是文章中的文章,也是文章的表情之一。他说好文章是“有话要说”,坏文章“只是想说话而已”;他又坚信“吃什么就变成什么”,因此不准看不够好的作品,说看一流的作品不一定变成一流,但看三流的作品一定变成三流。就这样,我书架上的流行书刊全被丢进垃圾桶里。
很少见过像他那样纯粹的人,做什么事都全神贯注,爱憎也是百分之百,绝无商量余地。他的原则是“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只做一样事”,因此连发脾气,也是十足火力,瞬间爆炸,就算追打一只蟑螂,也是一副气壮山河的气概,很少人能忍受他的坏脾气和大嗓门。他爱小孩,爱看卡通,认为“天真冠冕一切德行”。所有虚张声势巧言令色的人,他一律归为“坏人”,看到坏人绝无好脸色,常当面破口大骂,令人下不了台,可知他的敌人远比朋友多。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看他能拿我如何?”
只有对学生,他总是无止境地包容,不管是多么浅薄的意见,他一定耐心听完,然后笑容可掬地说:“孩儿,不是这样子的。”做错事情,学生难过得要命,他却说:“犯错也需要勇气。”
奉行“简单的生活,深刻的思想”的赵老师,结果经济一塌糊涂。朋友有难,他二话不说,当场抽出腰带,那条皮带是当年逃难用的,里面有个密缝,可以藏不少钞票,他常从里面拿钱济助朋友。听说在亚洲出版社当编辑时,收入颇丰,他自己只拿出一小部分,其余的放在抽屉里,任难友来拿。
他一直到死时,家人还一直住在租来的破旧公寓,看黑白电视,存折里只剩下一万余元,躺在病床,朋友学生不断来看他,枕头被单下塞了好多钱,可惜他已不省人事,我想,他也不在乎。
他原是学数学的,意外地进入文学圈,对数字有着高度的敏感性。他说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平均只有二十一年,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数据?他又算出天才与作家的寿命指数,大约跟七的倍数有关,常常是四十九、五十六或六十三,他因此下结论,他无法逃过六十三岁的大关,他果然死在六十三岁。又算出军事强国武力的比例等,皆十分诡异,却常常命中。他随身携带小小的计算器,不时按来按去,口中喃喃自语,忽而莞尔一笑,忽而青筋暴露,最后的结局常是计算器被摔得解体。
人们常说他是一流的头脑,二流的修养,三流的身体。血压之高一直保持世界纪录,这大概也跟他的坏脾气有关,偏偏肉一定得吃肥的,酒要喝白的,就这样,病一发作,便全身瘫痪。就算躺在病床,他的脾气还是大得很,身体已经不能动弹,眼珠瞪得直要跳出来,遇到治疗的折腾,他还一副要跟谁理论的样子,可是,手是不能动了,嘴巴也插满管子;在加护病房,医院老挂红单子,他却撑了三个月才走。那时,正是春天的中午,四周无人,他静悄悄地走了。
病发前,他的视力变坏,几成瞎子,他却说:“因为我看不见,我看到的世界好美好美。”他又要人一定要转告我:“一定不要放弃写作。”我的个性一向消极,胆子又极小,能够写到现在,这句话一直给我莫大的力量。
因此,虽然他去世已有四年多,总觉得他未曾离开过,有些人用生命写诗,也将这首生命的诗注入别人的生命里,这个有着深刻灵魂、顽强生命的人,全心全力地走完他的一生。也许伟大的不一定是完美的,神秘的不一定是神圣的;也许历史上将不会有他的名字,可是,他那诚挚的声音却深入人心。而他那扇永远为学生开着的门,一直不曾关闭,因为那里面有勇气有希望有理想,令人一旦窥见,就无法忘怀。我这一生,曾有那么一扇门为我张开,终于敢肯定生命的价值,真理的力量。不管门外的风雨如何强劲,门内的人已得到安全。
1990年9月5日
广播年代
一直喜欢广播甚于电视,这点可以证明我是耽于怀旧的人。
听广播与看电视是两种心情,异样感受——听广播如同面对老友,适合一个人泡杯茶,在静夜里细听倾诉;看电视如结识新欢,只宜大庭广众同乐乐。电视像报纸,浮光掠影,可以漫不经心,一扫而过;广播像杂志,五光十色,可以浅尝,亦可以慢咽。
我得承认我是历史悠久的广播族。打从儿童时期,听广播一直是重要的生活插曲,那时,电视还不普遍,家里有一部电唱机,四方箱子四只脚,上面的音箱都已发黄,盖子掀起来可以听唱片,下面是收音机,调起频率来会发出爆炸的声响。那一个神秘的箱子曾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现在想起来,好像在描述一件古董。
在乡下,邻里间鸡犬相闻,广播的声音可以左右逢源,像我们邻居,每到下午必听“阿西俱乐部”,类似现在的脱口秀,他们那边笑声震耳,我们这边也笑得牙齿直打战,真是一家烤肉三家香。有时祖母从天井经过,抓住一个片段,也不禁止步莞尔一笑,那画面回想起来很温馨也很古典,像乡愁一样。我常在午睡时,听邻家的广播睡去,醒来已是另一个节目,而彼时,暮色四合,炊烟正起,真有黄粱一梦的感觉。
袓母的最爱是歌仔戏或黄梅调,她是凌波迷,喜欢躺在床上听广播,一面扇着印有美人的纸扇。我躺在旁边一面背卖药的广告,什么“黑狗丸”“八宝粉”“老人咕咕嗽,小儿轒轒嚎”,一面研究她脸上的表情。老人好像已不善于表情,哭的时候像笑,笑的时候又像哭,大部分的时候是面无表情,令人怀疑她是否还在听,偶尔牵动一下嘴角,或跳动一下眼皮,或停止摇扇,我知道剧情正到精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