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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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是太阳、月亮、星星(1)

假如我是太阳,我会让我的光芒只洒到李凤的身上,不照她的脸。李凤是我妈。李凤说外国人都喊父母的名字,特民主,打我记事起就让我叫她李凤。阳光下,我看见李凤的脸上皱纹更多了,细,碎,数不清。那天在火车站,没出站口就听见有人喊我,我一下子听出是李凤,循声望去,我看见李凤沐浴在出站口的阳光下,一脸的激动。李凤穿了黑色的套装,黑色显得端庄,什么场合都不失身份。这是李凤说的。我一直认为李凤没说实话。实际上黑色让她显得更苗条些。李凤胖,有小肚子,腿也不长。在阳光的照耀下,我看见皱纹横七竖八地刻在她的脸上,那时候我就想,假如我是太阳,我会让我的光芒只洒在李凤的身上,不照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让我伤心。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将来我也会这样吗?抹了太多的防晒霜,没有溶进皮肤的化妆品的白让她脸上的纹路更加明显,像唱完小旦没卸净妆的老演员。我像所有懂事的孩子一样,把伤心藏起来,扔下手中的行李,笑着扑进她的怀里,跟她撒娇:“你没说要来接我!”

“给你一个惊喜呗!”

李凤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阳光是中年妇女的敌人。把她们的脸晒出蝴蝶斑。让她们的皱纹显现出来。

挎着李凤的胳膊,跟她一起去福云龙。那家韩式料理,是我和爸的最爱。李凤不爱吃烧烤。烧烤对身体不好,脂肪太多。我和爸爱吃,二比一,她只好随众。说到福云龙,我想起来问她:“我爸呢?他怎么没来?”

我看见一丝阴影在李凤的脸上转瞬即逝,她说:“他在饭店占位置。福云龙还是那么火,去晚了就得排位。”

李凤是在自我安慰。事实是我爸不愿意跟她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我只是不想揭穿罢了。自从李凤做了那种手术,我爸和她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住院的时候李凤还骗我说是割阑尾。割阑尾要住妇科病房?骗幼儿园的小孩儿还差不多。

老爸果然在靠窗的地方占了一个四人台,菜都点好了:肥牛、腰花、墨鱼,都是我爱吃的。我爱吃肉。连我爸都说,你这么爱吃肉太不像女孩子。我不知道女孩子该怎么样,我就是爱吃,几天不吃一顿纯粹的不放一点菜叶的肉就受不了。知我者老爸也。在火车上晃了两天,盒饭吃得直恶心,但一听说是到福云龙来吃烧烤,我的食欲马上就来了。

李凤和我爸都非常积极地跟我说话,我故意细嚼慢咽、品尝美味,把回答问题的时间尽量神长。留出空闲,看他们俩的表情。每次打电话到家里,哪怕是夜里十一点,总是李凤一个人接,总是她一个人在家。我爸呢?我不止一次问她。出差了。要么就是在外面应酬呢。事实是我爸根本就不在家里住。我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联合起来瞒我、骗我,以为我才三岁。

上大学报志愿的时候,我爸希望我去北京,李凤希望我就在家跟前儿。我没听他们的。我说,我去深圳。我把深圳大学写进志愿表,李凤哭了,但她不问为什么。我爸也不问为什么。他们是心虚不敢问吧。老师和同学有问的,我说,早晚得远走高飞,那就早点走早点飞吧。

在准备去学校报到的那些日子,李凤几次说她可能辞职。我说你辞职干什么?她说看看能不能在深圳找个所。李凤是注册会计师,还是注册评估师,这些年她为了评这两个师,天天晚上熬夜看书,她的一部分皱纹就是这么长出来的。当然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我长的,还有一部分,我相信是我爸刻上去的。

如果你见过我爸,你一定会说,这个男人挺英俊。我妈长相中等,我爸却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这是李凤的不幸。女人不禁老。看他们年轻时的合影,李凤脸上青春的光彩让他们看起来还算般配。可是岁月好像只摧残女人而放过了男人。跟结婚照上的那个男人相比,我爸现在一点都不逊色。比原来胖了些,但不是臃肿。他身材高大,举止文雅,谈笑风趣,很有女人缘。我看过他跟年轻女人在一起。那些女人盯着他的眼神,连我都看明白了,李凤能不明白?李凤傻就傻在她以为靠多挣钱就能挽救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的地位。她拼命干活,所里人公认,她创造的效益撑起了会计师事务所的半边天。她挣了很多钱,除了给自己买高档的化妆品,还给我爸买高档服装、高档用品。我爸的T恤衫是金利来的,他的皮鞋和领带也全是名牌。我爸穿上这些高档的东西,在女人眼里更迷人了,而李凤的那些兰蒄儿、资生堂,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皱纹。李凤常常一边往脸上贴面膜一边叹气:现在才知道用高档的东西有些晚了,美容应该从年轻时就一直坚持。

事实证明,李凤说她辞职陪我到深圳读书也不过是说说而已。送我去学校报完到,她在深圳又停留了一个星期,那七天时间,除了逛商场买高档的东西,她还背着我去了几家会计师事务所。离开深圳的时候,李凤哭了:“星星,李凤老了,这边的人太年轻,李凤竞争不过。李凤在这边没有竞争力,不能陪你了,李凤得挣钱供你念书。你好自为之,别让李凤太操心啊?”

假如我是月亮,我会让李凤恢复一个月一次的生理周期,还给她我没出生时住过的地方。书上说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子宫,这个女人就不是真正的女人。出院回家,李凤给我抱来一大堆东西:“归你了。”我以为是她住院期间别人送的礼品。打开看,让我没法儿跟别人说。一大包,全是卫生栓、卫生巾。高档的,我平时舍不得买。李凤很伤感:“我没用了。”李凤的话让我更加肯定,她手术的部位肯定不是阑尾。

从外表上看,除了皱纹更多些,李凤变化不大。但我知道,李凤变了。更沉默、更谦和,像忍者神龟?以前的李凤多疑,而且歇斯底里。对我爸。我爸十天有八天回来晚。李凤不乐意他晚归,刚开始她不肯当着我的面跟他吵。多数情况下我爸也不跟她吵,他忍着,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爸在家里有一间自己的卧室。我和李凤一个卧室。我的同学大多数是自己一间卧室,我们家不是。从我记事起,就是我和李凤一张床。李凤经常搂着我睡,以至于我上大学以后,有将近半年时间晚上根本就睡不好,身边空荡荡,心里也空荡荡的。我不喜欢他们吵架。有时候我爸忍不住了,他们俩吵的时候,我就站出来跟他们吵。只要我一站出来,他们马上就哑口无言。那时候我就想,星星还是挺有分量啊,他们眼里还是有星星啊。

考大学的前半年,他们忽然不吵了。我爸依旧晚归,有时候甚至不回来,但是他们不吵了。多少次,学习走神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他们的沉默比吵吵闹闹还可怕。他们的沉默不是互相尊重而是冷漠,是不在乎,是绝望。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对我爸说:“你对李凤好点儿。”我爸说:“小不点儿,你懂什么?长大你就明白了,男人不容易。”他的话里有话,但我悟不透。像我爸说的那样,我不明白男人怎么回事。但我觉得李凤比他更不容易。早出晚归,回到家里,天天晚上都要坐到电脑前面。她有算不完的账。我提醒她不要总坐到电脑屏幕前,电脑射线对女人的皮肤不好,长时间坐在电脑跟前,用多少高档化妆品都没用。李凤笑着说:“我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然后,她一如既往,在电脑前面一待就是半宿。

我把深圳大学写进志愿表的时候,李凤哭了。我心硬如铁。做刚强状。不哭。

最后一块烤肉,被我消灭了。我神了神有些疲惫的身子,说:“太累了,我要回家。”

我的话对他们还是很起作用的。我爸点完香草冰淇淋,出去买单。等我们吃完甜点出来,他已经坐在车里等我们。我爸开一辆银灰色的宝来。单位的配车。宝来是有司机的,我爸为了行动更方便,自己学会了开车。我爸驾车的姿势酷毙,一副成功男人的形象,也难怪那些年轻女人成为他的粉丝。我和李凤坐在后排。李凤扭过身子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说:“丑小鸭变天鹅了么?”李凤的回答还是让我很开心:“哪来的丑小鸭?我姑娘本来就是天鹅。”

好话人人爱听。那天晚上,我和李凤住在一张床上。好久没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了,在她的注视中,我睡得香极了。一宿好觉把一学期的睡眠不足都补回来了。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李凤穿着黑色的套装,正在进行出门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往脸上补遮盖霜。一看她的打扮我就知道,她又要去工作了。还好,我爸在等我:“星星,今天老爸带你出去玩儿。”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虽然对我不错,但他很少带我出去。我爸也忙。他和李凤不是一个忙法儿。李凤是带了活儿拿家里做,我爸是在外面忙,喝酒、应酬。也许还有别的,我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玩儿?爬山、钓鱼。

山是棋盘山,在城市的东郊。那是我们中小学夏令营的地方。跟爸去却是头一次。进了山里,我爸把车子的天窗打开,树的气味、草的芬芳顿时沁满车厢。好空气让人好心情。好心情让我原谅了我爸频繁地中断和我的谈话,转身去接电话。他的电话太多。接电话之前他总是先看来电显示。有些电话他不接。有些电话他说话的时候公事公办的样子。也有的电话,他说话的声音特温柔,特体贴,比对李凤温柔多了。我想,这样的电话,肯定来自哪个女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和我在一起,在我放假回家的头一天,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