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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晚年(8)

文化中心的装修工程虽然挣到的钱不多,但在全国建筑工程装饰评奖中拿到了两项奖,还拿到了行业及省里评比的奖项,名气一下出来了。对于企业来讲,名气才是真实的实力。六年的发展,现在公司已进人全市装修行业第一梯队,大工程都找上门来了。伴随着公司的发展,有一个相对成熟的团队也成长起来。

三变把苦下了,也历练出来了,“求真务实”这个词是他以前在讲话中经常用到的,但他觉得用在三变的身上更贴切。三变这孩子有想法、有思路,心不黑,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想法,扎实、不飘,而且总想着把活做得更漂亮,有一种完美主义倾向。三变说装修其实是个艺术活。

去年,老顾从公司彻底退了出来。三变说叔,你再帮我几年吧。老顾指着墙上说把住“品德、品质、品格、品位”的企业宗旨,好好做吧,你没问题。事实上,老顾很明白,这个公司他并没有做多少事。这样说吧,如果公司起步第一桶金他帮忙了,以后也全是三变自己努力的结果。三变要给老顾500万,老顾说叔七十过了,有什么用的着钱的地方?三变说叔,这你得收下,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公司……老顾打断他的话说你想让公司倒台?叔以后要用钱,会去找你。三变说叔,放在你那里,周转不开我找你。老顾知道三变的个性,一点儿不收他心里就会老揣着这个事,就说那就给200万吧。三变说叔……老顾说再别说了,要说叔200万也不要了。三变还是做了500万存折给了他。他想就等于替三变存着吧。

每逢周三,老顾会去凤鸣湖锻炼,结束后就去三变家跟小东西玩。三变的家就在凤鸣家园。三变给儿子取名小东西,问好不好,他说挺好的。大名让他取,他给取了个瑞字,寄托了生活祥瑞笼罩的愿望。一进门,小东西就爷爷、爷爷叫着跌跌撞撞扑过来。这孩子很奇怪,第一声叫的不是妈妈、爸爸、奶奶,而是爷爷。用三变娘的话说先叫谁就跟谁亲。老顾抱起来,小东西噘起嘴说爷爷亲,爷爷亲吗。老顾亲了小东西的小脸蛋。小东西说该我亲你了。说着便亲他,亲了他一脸的口水,又喊着骑、骑。他将小东西架在脖子上,小东西快乐得手舞足蹈,可他的心在流血。

他还是去了趟宾馆,他想见见七个孙子。七个孙子见了他都很生疏,而且都说英语,两个大一点儿的倒会说汉语,但把汉语说得倒像中国人说英语一样别扭。他长长叹了口气,无比的失落。最小的孙子也就小东西这么大,却害怕他,躲在娘的背后偷着看他。他往跟前一走,就大叫。一起吃了顿饭,第二天他们就回去了。

秀云在家,老顾问怎么没上班,你婆婆呢?秀云说婆婆回老家了,村上一家人娶媳妇,回去吃席去了。老顾笑笑说这么远吃顿席?秀云说婆婆说有人家的礼,有礼不还,下世就是债,也是想村里人了。老顾觉得脖子一热,嘻嘻笑着说爷是你的夜壶呀。秀云脸一红说我把了半天就是不尿,原来等爷给爷浇喜呢。秀云要抱走小东西,小东西不跟秀云,秀云说给爷爷浇了一身,快让爷爷换衣裳。老顾说没事,就当冲澡。秀云还是拿了件半截袖让他换了。他一来,小东西就黏他,经常不是尿在身上,就是把水、汤洒在他身上。因此三变家里给他准备了几套衣服。

跟小东西玩是很累人的一件事,两岁多的孩子是一时都不闲。三变回来后,小东西在他身上折腾,三变唬也唬不住,叫又叫不去,说秀云,平时这阵不是睡觉了吗?秀云说爷爷一来,睡觉早着哩。秀云拿了一块巧克力,哄走了小东西。三变扯出公司的事要给他汇报。他说公司的事你自己打理就行了,别给我说。三变嘿嘿一笑说叔,这不是给你说说心里踏实吗。他说认真做事,合法经营,善待员工,你有啥心里不踏实的。他问三变今年跟去年相比咋样?三变说比去年还要好些。他说这就行了,还要给我说啥。

看到台历上写着丽园酒店的电话号码和房间号,他明白了,难怪大半个月过去了,这几个东西没有行动,原来是找过三变了。他说他们找过你了?三变说谁找过我了?三变在装,他对三变是生不出气来的,就说他们怎么跟你谈的?和他们达成什么协议了?三变说叔,咱们不说那些了。他说三变,你给叔说实话吧,叔是过来人了。三变咬咬嘴唇说他们的意思是公司四个人分。他问你答应了?三变说我觉得也行,就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先付一点儿,再签个分期付款协议。他问跟他们签了?三变说还没有,最近开了两个工程,资金都占到里面了,每人先付200万,钱还没凑齐,凑齐了就签协议,春风旅行社那里还有点款,就这两天结算了就能凑齐。

他在地上踱来踱去,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为什么要给他们钱?就因为他们是我儿子?三变嘿嘿一笑说叔,你放心,公司情况现在好着呢,给他们三年付清,不会影响啥。他说孩子,你糊涂啊……三变说叔,毕竟这儿子告老子实在是不好听,你曾经多么风光,多少人认得你啊,打官司那是多丢人的事……他说三变啊,你能想到,他们想不到啊,他们都不怕被人笑话,叔七十了还怕什么?三变说叔,在我心里这公司永远是你的,要不是你,我还是个装潢工,连个小店都不定办得起,就是他们不提出来,我也想着要给他们分一股……怎么说他们也是你儿子,叔,你就原谅他们吧,当老人的哪有不原谅自己的儿女的。他说叔一直在原谅他们,原谅得叔都无路可走了,你说叔还要原谅吗?如果他们还留给叔原谅的余地,这遗嘱叔也就不会这么立了……三变说叔,你听我说,我娘说人老了,心里不装事最好,咱们就给他们吧,就当个事了了,心里就都没事了,轻装上阵,多好。他说三变,叔知道你忠厚,但有两点一定要把住。一,善恶界限一定要分明。他们多少年没有回来了,我一张遗嘱,连家带营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他们是以亲情的名义敲诈勒索来了。二,亲兄弟明算账,一是一,二是二,做公司必须分明,叔是帮过你,也只是帮你起步,公司是你干起来的,你这样就是给叔心里放事。三变说叔,你看……他说,好了,咱们不争论这事了,你这就给他们打电话。三变说叔,要不我跟他们再谈谈……他说三变,你咋就不明白,这不是钱的事。三变说我知道这不单单是钱的事,可他们毕竟是您的儿子……他说别说了,给他们打电话吧。三变犹豫了,说回头我当面给他们说去。他说这阵就打电话。三变打通电话把意思说了,电话那头传来咆哮。他抓过电话说老子等着上法庭哩,你们是不是卵蛋子稀松了?挂了电话,他说三变忙公司的事吧,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笑话叔,叔就够感激了。三变说叔,你听我说……他摇摇头说你要给他们一分钱,就是笑话叔,叔就没脸见你了。

老顾是在青云山见到儿子的,确切说儿子是在青云山找到他的。

老顾把捡拾的垃圾清理到垃圾箱里,三个儿子齐齐地叫了一声:爸爸。老顾说书归正传,说吧。

大儿说爸,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顾说噢?

大儿说我们真的怕你被人胁迫哄骗了。

老顾说噢?

二儿说爸,我们真的……

老顾说噢?

三儿说爸,你咋就不相信我们呢?

老顾说噢?

三个儿子齐声说爸……

老顾说噢?

大儿说爸,你别总是噢噢……

老顾说噢噢。他忽然笑了,笑得泪水滂沱。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随着声音走过来一个人,是马涛。

老顾做义工的第二年,一天在青云山正捡垃圾,听得有人在唱((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老顾循声看去,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不时捻耳垂的动作,让他脱口就能叫出名字。追上去一看,果然是马涛。城市打造新区拉开了建设序幕后,新上任一位陈市长,胆大、揽权、贪财、好色,做什么都是一言堂,命令式的。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推开一系列重大工程。不经论证,直接上马;不经招标,直接开工。那时他是常务副市长,分管城建与财政,处于风口浪尖,陈大市长这样的做法让他胆怯,让他后怕。他曾善意地提醒过陈市长,可陈市长哪里听得进去,退一步海阔天空,他退了一步,假托椎间盘出了毛病,躲进了医院。这时间装病,班子里人都看得明白,陈大市长哪里看不出来?在官场上一把手就是天,不要说你这样装病,就是偶尔对一把手意图领会不到位,都会被冷落的。他的工作给调整了,分管文化、计划生育。马涛排名在他之后,接替他分管财政、城建。他和马涛都不是官宦世家,都是“****”前的大学生,借了改革开放重用大学生的东风而步人仕途。两年后,陈市长政绩卓著,升任书记,按程序或者说规矩,接任市长该是他,可是在拟定人选的时候,书记说他身体不太好。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他就丧失了机会。马涛接任了市长,这让他失去了一届宝贵时间。自古祸福相倚,陈被双规,牵连进去一批人,马涛也在其中。其实一把手的腐败,多数都会是一个窝案,下级是无权选择上级的,自然也要付出代价。马涛被判了十年。这几年虽然耽误了他仕途上的黄金时间,却让他躲过了一劫,马涛进去后,他接任了市长。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这是马涛见他后的开场白。马涛说进了监狱,最初他是心浮气躁,一日都待不下去,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可他发现同狱室一个老头却心安神定,悠然自得。他发现这老头一闲下来就读书,留心观察,老头读的是禅学方面的书,于是他也拿来读,读进去了,悟出来了,整个世界一下子平坦开阔了。他说应该建议官员多多悟禅,绝对可遏制腐败。那时候马涛还只是上山去青云寺参禅,现在也是义工了。

马涛说坐这里做啥?

老顾说参禅。

马涛吟道:

参禅好比做义工,一点垃圾一片心。

你造垃圾我来拾,禅房原在闹市中。

老顾说好禅诗,好禅诗。

马涛说不随我参禅,还有时间陪他们?

老顾说噢。

老顾跟着马涛走了,他听到一声“爸爸―”带着哭腔,他脚步慢了下来,马涛说走吧,让他们好好吹吹这青云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