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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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如果记忆像风(2)

正当我们几乎是心力交瘁时,女儿回来高兴地报告:

“老师说,下礼拜又要重新排位置。妈妈不要再担心了……妈妈,真是对不起。”

那夜,我终于背着女儿和导师联络,请她在重换位置时,注意一下,是不是能尽量避免让她们坐在一块儿。老师知道情况后连连抱歉,并答应尽快改进,临挂电话前,导师说:

“你那女儿实在可爱,她一点也不记仇,上次班际拔河比赛,她拼命为T加油,我一旁看着她喉咙都喊哑了,脸红嘟嘟的……我有时候上了一天课,好辛苦,偶尔上课时,朝她的方向望过去,她总不忘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容。蔡太太,你也是当老师的,应该会知道,那种窝心的感觉,当老师的快乐不就是这样吗?真是让人心疼的孩子!”

第二天傍晚,孩子放学回来,我听从导师的建议,和女儿一起到七楼阳台上把她写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纸条全烧光,希望这些不愉快的记忆随着烧光的纸片儿灰飞烟灭。

纸片儿终于烧成灰烬!我转过身拿扫把想清扫灰烬时,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纸灰一股脑全吹上了天空,女儿惘然望着苍天,幽幽地说:

“如果记忆像风就好了。”

记忆真的会像风吗?

1994年5月

罗马在哪里?

毕业典礼的日子决定了,她在堆栈着各式参考书的书桌前抬起头若无其事地提起,历尽沧桑般地响应着父母的问题:

“随便你们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去不去都无所谓,反正我又没有领奖。”

毕业典礼可不只为领奖者举行的!父亲请了假,妈妈挪了演讲日,学校宣布典礼改期。她简直不耐烦了,阴阴地说:

“你们别去了,连我都不想参加,三年没有一个好朋友,没有一件开心的事,毕业典礼后,学校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回去了。”

毕业典礼那天,不但父母双双赴会,连远在中部的外婆都来共襄盛举,外婆说:“阿弥陀佛!总算毕业了!真无简单!可怜的囡仔儿!看伊都拢有在读,哪会读到安捏!”

骊歌声起,外婆和妈妈感动地涕泗纵横,爸爸拿起相机捕捉镜头,发现她坐在人群里,一脸漠然,两把特地为她准备的鲜花一直静静地躺在外婆和妈妈的怀里,不像毕业典礼,倒比较像是模范母亲表扬大会。

典礼过后,各自由导师带回原班教室。有的同学哭红了眼,有的人拉着老师合照。角落里突然一阵骚动,三位同学追着一位小个子跑,终于在一个角落追上,三人一齐欺上,在小个子的哀号声中,大笔在她的制服上签下了纪念文字。教室里突然热闹起来。大伙儿追来跑去,互相在制服上写下各样稀奇古怪的记号和文字。她站在一旁,局外人似的笑笑看着,似乎有些羡慕,妈妈怂恿她:

“你也找同学签名嘛!”

她耸耸肩,无奈地说:

“找谁签?我又没有好朋友!”

妈妈再接再厉:

“总有一两位吧?……何况,也不一定要很要好才找她签啊!一个纪念嘛!”

她迟疑了一会儿,拿支奇异笔,怯怯地走近一位同学旁,同学正签得兴起,回头看见她,不由分说,在她的衣领上便写将起来,她露出兴奋的笑容,朝妈妈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妈妈的眼泪像雨一样掉了下来。

她到处找人签,衣服上几乎找不到空白处,有中文、有英文,也有各种动植物图案,妈妈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发现她手上的笔净拿着,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两把花被分别送了出去,红色的玫瑰送给辛苦的导师,粉红的则送了辅导老师,两位老师都向妈妈称赞说:

“这孩子很乖巧!很可爱!功课再加加油就好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条条大路通罗马!”

本来不太担心的妈妈还真被这不约而同的说法给说得有些担心起来,不知道女儿的罗马在哪里?

回到家,她脱下上衣,像宝贝般鉴赏着,一一和家人解说着签名者的背景资料,说到其中一位时,兴奋得口齿都不清楚了:

“阿飘!这是阿飘的签名!”

“阿飘的签名这么珍贵吗?你们交情那么好吗?……还是她特别酷?”哥哥好奇地问。

“才不是哪!是因为三年来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不交谈反而变成一种图腾似的被宝贝着!

整个晚上,她不停地反刍着三年的往事,然后,很温柔地下了结论:

“其实,我们导师虽然严格了些,还不是为我们好,她的人很好!辅导老师常常开导我,帮我解决很多问题,我真的很感谢她!……我们班的同学,其实有些对我真不错,像洁心、陈亭蓉常常教我功课,还有小豆、吴慧瑜、佳娟、施玮茜、庄佳颖……都很照顾我!啊!这件衣服我决定永远保存起来,不要帮我拿去洗,万一把字洗掉了就惨了。”

妈妈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地发问:

“为什么你都不帮人家签呢?”

她愣了一下,垂下双睫,害羞地说:

“人家又没有叫我帮她签,我怎么好意思随便往人家身上写!”

第二天起床,所有的柔情都被堆积如山的教科书给赶跑了。她决定不参加学校的集体温书,独自早出晚归地前往哥哥为她找到的K书中心看书。联考的日子愈来愈接近,原本只要靠上床便睡着的她,逐渐开始失眠,半夜,妈妈进房,总看见她在黑暗中睁着大眼睛,白天也变得易怒多感,十分情绪化,小小事情常常把它扩大成不可收拾。爸爸出面安抚她:

“考不上高中也没关系!还有五专、职业学校,很多机会的。报纸上不是也有报道,很多学校还招生不足吗?怕什么!就算都没考上,爸爸卖了房子,想办法给你弄个店,你可以去学洗头,也可以卖文具什么的,爸、妈再过几年退休了,可以帮你的美容院扫地、擦镜子,也可以帮你在文具上贴价码的标签。不过,得答应爸爸,不能成天去约会,老把店丢给老爸!知道吗?”

她听了,破涕为笑。但是,才维持没两天,又开始拉肚子、犯头疼。心情稍好时,不时地憧憬:

“要是考上北联就好了,同学一定会说我是一匹黑马!”

“考完试以后,我要去穿耳洞、戴上晃来晃去的耳环!还要去游泳减肥……还要租一大堆录像带回来,把眼珠子看到凸出来为止……”

心情大坏时,不停地抱着肚子跑厕所,动不动就生气,泪汪汪的。爸爸、妈妈谈着报上写的教改新闻,她绝望地恨声说:

“教改会救得到我们吗?什么时候才开始改?改些什么?……”

一天,妈妈在市场碰到一位同学的家长,听说班上同学决定在九日考完试那天中午聚餐,回家征求她的意见,她反应冷淡地说:

“我才不去哪!也没有什么好朋友,去干什么?”

妈妈错愕地看着她,想起毕业那一夜的温柔,那一番缠绵的话。她看出了妈妈吃惊,解释说:

“她们虽然对我不错,但是对别人更好,我一个死党也没有,真没意思!”

然后,她偷偷凑过妈妈的耳旁说:

“其实,考完那天,我已经和补习班邻座一位外校的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玩,去逛街,最好能一起去穿耳洞。她对我多好,你都不知道。我们坐在隔壁一年多……”

她随即取出一张精致的卡片,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些永不相忘的誓词,最后并写着:

“等到联考后,我们能不能通信?或约出去逛街?我不想那么快就结束友情。”

日子在不断地煎熬中过去,每每觉得快撑不下去时,她便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卡片来咀嚼一下甜蜜,给自己充充电。

北联终于火辣辣地登场,考试前,她郑重宣布:

“考完后,不得向考生询问成绩,免得影响情绪。”

全家谨守规范,丝毫不敢逾矩。爸爸偷偷买了两份当日的晚报,晚报上考题答案俱全,不动声色放在电视机上,位置明显。妈妈看了,放回;哥哥看完,放回;只有她不看,一眼也不瞧。

考完那个中午,她兴奋地等待每一个电话铃声,过尽千帆皆不是,焦虑的气氛传染了全家人。两点过了,爸爸说话了:

“别抱太大的希望,不是每个人都守信用的,何况,也许人家临时有别的事,再说,那么久前约的,也许她忘了呢!”

“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会守信用的,我对她有信心!”她声色皆壮地回答。

三点过了!妈妈受不了了,说:

“为什么你不主动打电话过去呢?”

“她说她会打过来的呀!”气息明显微弱了许多。

“交朋友不能光靠等待,主动很重要。”妈妈把演讲那一套搬出来了。

电话直拨到对方家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我妹妹考完试跟同学出去玩了啦!”

空气霎时僵凝住,妈妈怕自己哭起来,故意笑着大声说:

“太好了!那就不用再等了,我们全家也很久没一起出去玩了!大家一起去逛逛吧!你不是要穿耳洞吗?”

爸爸、哥哥和外婆忽然齐齐大声附和,并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整装出门,她还来不及伤心,便一股脑被卷入这异乎寻常的热闹气氛里,连一向最反对女孩子胡乱打扮的爸爸,都一马当先地直奔百货公司的饰品部,为女儿选了一副摇摇晃晃的耳环。

夜深了。她不经意地拿起一份电视上的报纸随意翻着,突然惨叫一声:

“唉呀!漠不关心的‘漠’,改错没改出来!我怎么没想到!”

妈妈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

“怎么这样简单的字都没想出来!你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她一听,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怎么办?考不上了呀!怎么办?……”

爸爸、妈妈无助地杵立着,简直束手无策。爸爸很阿Q地安慰着:

“本来,北联就只是暖身嘛!我们把目标放在五专,再加些油就行了!五专考不上,还有公立高职、私立高职,再不然,我们不是也报名了天主教四校联招、复兴美工……爸爸帮你复习,跟你一起努力!”

她呜呜地哭着,泣不成声:

“还有我那位同学啊!我以后都不理她了啦……”

妈妈很心虚地说:

“也许,她有什么困难啊!交朋友本来就很难的呀!我以前还不是……”

十五岁的今年夏天,将是她生命中一段非常漫长难熬的岁月,她陆续还有五到六场的硬仗要打,不晓得能不能攻下一个属于她的罗马?

1995年7月

陪你一起找罗马

那年,你十八岁,提起简便的行李,毅然投奔住在洛杉矶的表姐,我的心情简直忐忑到极点。你和表姐不过一面之缘,竟然敢迢迢奔赴,我和你爸爸都为你的勇气感到惊异。然而,也确实没法子了!联考失利,前途茫茫,你说希望我们给你一个机会到外头去闯闯看,我心里虽然害怕,但众里寻它千百度,却也找不出另一条路让你走。

临行的前一晚,哥哥怕久未谋面的表姐不认得你,熬夜为你扫描正、侧面照片,用E-Mail寄去,免得你在机场无人认领。从那以后,你用着贫乏的语汇和可笑的英文文法在异邦求学。从表姐家到homestay;从语言学校到小区大学,一年三季,每季开学,电话铃响,最怕听到的就是“我把‘海洋学’Drop掉了!”“我又把‘政治学’Drop掉了!”我当然知道用中文念理化都不及格的你,用英文念海洋学是如何的困难。然而,既然选择,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你在美国和学业作困兽之斗,我则徘徊在台北的街头和网络间,一边替你找寻政治学、海洋学的中文译本,一边用频繁且温暖的电子邮件帮你打气,希望你能越挫越勇。然而,期望总是难敌现实。

两年多后的一个中午,例行的问候过后,你忽然在电话那头怯怯地试探:

“我实在读不下去了,我可以回家吗?”

虽然也觉得放弃可惜,也想鼓励你坚持下去,却听出你声音里的颤抖与不安,立刻回说:

“当然可以!明天就回来吧。”

我感觉到你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得到释放,且笑且哭地回说:

“哪有那么快!至少得等这期念完吧!……妈!你真的不介意吗?这样会不会没面子?”

面子?谁的面子?我的?那大可不必顾虑,妈妈的面子不挂在女儿的身上。

“只要你自己想好就好!我们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试试!既然努力试过,就没什么遗憾的。”

“我不是读书的料,我非常感谢爸妈花了这么多钱让我出来,回去后,我会立刻找个工作,您不用担心。”你语带哽咽地说。

我们从来不认为读书是唯一的路,找一份工作赚钱也不是坏事,但是,怕太热心附和,会造成你的心理负担,我没有在这件事上搭腔。一个月后,你拖着增添好几倍的行李,回到台北。夜晚十一点才放下大包小包行李,你急急上网寻找机会,十二点,你告诉我们明天将去应征工作,次日,由你爸爸陪同去面谈,你得到了平生第一份工作——秘书,真的履践了“立刻”找工作的诺言。任职的公司从事的是移民中介,你到美国学得的英文尚未派上用场,先就难在邮寄大批资料,在职的两星期间,正值盛夏,你常常汗流浃背,小跑步回家寻求父亲的援助,体弱易喘的你,红通通着一张脸,请爸爸用摩托车载运,一人工作,两人投入,两个星期下来,人仰马翻,加上英文仍是困难重重,你才知道进入社会并非易事。于是,辗转历尽辛苦,终于还是决定重返校园。

进入外文系就读,是你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仰仗着这些年在海外培养出的勇于讨论的习惯,你大胆地发言,勇敢地表达,参加话剧公演、英语演讲,意外得到许多的奖励,一个自小学开始便惨淡得无以复加的求学生涯,好似开始逢凶化吉,呈现了崭新的希望。大二结束那年夏天,你从学校飞奔而至,兴奋地用着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们:

“你们一定不相信,我今年学业成绩是全班的第二名,可以拿八千块的奖学金。妈!我不行了!我高兴得快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