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多了,真的是喝多了。因为他话多了,话多了就把不住关了,什么都往外秃噜,像一长串葡萄一样,那些过去的事一个挨一个,密密匝匝,把满桌子人的胃都给占满了。
不记得为什么吃饭,反正是坐一起吃饭了,然后就喝酒,然后他就很豪爽地喝多了。
他左手食指尖很快速地转动玻璃转盘,右手拿筷子指点着左左右右的人:吃,吃,吃。大家都看到了从他嘴里喷出的飞沫,清晰地落到一个个盘子里。没人吃,他自己掂起筷子夹一筷子菜,然后又开始快速地转,一边嚼一边对大家说:吃,吃,吃。还是没人吃,大家在等最后的那碗酸汤面条。
那谁,你知道吧,那是我老乡。那谁,是政协副主席。大家忙点头:是,那是你老乡。他用筷子在桌子边敲得当当响:别看他是副主席,我到他跟前说话,绝对不含糊。只是我轻易不找他。找他干吗?咱一不求升官,二不求发财,找他没必要。
还有那谁,你知道吧,那也是我老乡,一块偷吃红薯长大的,当然人家现在不吃红薯了,可咱还是农民本色,别说红薯,就是红薯叶子红薯杆,照样吃得很香。哎,服务员,你这儿有红薯杆没?没有?啥饭店啊!这样,回头我找个地方,那红薯杆,拌得绝对好吃,大伙都去尝尝。谁不去都不行,谁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不够哥们,啊。
别看我现在混得不咋的,可曾经我也是出过名的。我写的《天使的微笑》,那是上过报纸的,七律,都是严格按韵的。七律平仄要求多严格,但就是严格才难写,难写我才写。我把心爱的人比天使,比洁白的雪花,轻柔地落到地上,仿佛她的温柔。我送报社,总编还问谁写的,我说我写的,咋了?那是政协我老乡给我看过的,一听我说政协副主席名字,主编马上说:发,保证给你发。他们这些当官的啊,都怕领导。咱小老百姓,谁都不怕!嗝儿——他除了喷唾沫星子,又添了一样毛病,开始打酒嗝。
你们咋都不吃啊,多好的菜啊,赶紧吃,吃鱼,是鳜鱼吧,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又用筷子敲鱼盘子,盘子里的汤汁溅到旁边一个人衣服上,那人忙掏出纸巾狠劲地擦。
一个人去催酸汤面条了,一个人去洗手间了。剩下的几个人已经去过一次洗手间了,不能总去,就硬着头皮听着。
跟你说吧,很多事大人物办不了,可咱能办。那年,我们单位档案室达标。你们知道吧,档案室达标那可是来真的,不花钱不行,花了钱也未必就行,软件、硬件缺一不可,就那还得看人家省里来的评审组高兴不高兴。全市多少单位审了多少回了,批下来才几家?嗝儿——可我们单位申报一次就批下来了。知道为什么?你们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告诉你们,那是咱一手去办的。一分钱没花!一分钱没花啊——嗝儿——他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眼看着头都快抵到桌子边上。可很突然,他又抬起头,哈哈,那是看咱面子啊,一分钱没花,咱愣是把事儿办成了。嗝儿——不管领导到现在感谢不感谢,可那是咱办的。
你可真厉害,不花钱能办成事可不简单。有人敷衍了事地附和他。
三瓶酒一滴都不剩了,桌子上的菜也已经乱七八糟,酸汤面上来了。每人守着自己面前的碗,抓紧时间朝嘴里送,唯独他,依然扬着筷子指指点点,沉浸在一些事儿里出不来。
赶紧吃啊,你的面凉了。
吃,吃,嗝儿——吃面,吃面。他看大家都吃好了在看他,这才匆忙往嘴里扒拉两口,放了筷子,吃好了,嗝儿——吃饱了。
摇摇晃晃走出饭店的时候,他依然拉着一个人的袖子,在解释档案室达标为什么就没花钱,几个人连劝带推给他塞进车里,他的手从车窗伸出来,还在摇晃。
车开走了,大家相视而笑,这个家伙,喝点酒嘴里就淌黄河,刹不住车了。
可是,世事多艰辛,喝了酒,他才能生活在幸福里啊。
说的也是,小人物的日子,能有多少精彩?不容易了。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