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听,他还在高歌。小玉说。
是的,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那是午良的声音。已经整整一天了,他不停地唱着我们虢国的小调,高亢的声音从城外传来,在这小小的上阳城里缭绕徘徊。
三个月前的那个清晨,我第一次听到午良的声音。他驾着马车,送我到城外去。
我听到他挥舞马鞭的声音,呼喝马儿的声音,哼起小调的声音。掀开朱红的缎帘,我看到一个宽阔的后背,着铠甲,端正威武。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我叫午良。
午良,午良。我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看着他宽阔的后背。我想伸出我长长的指甲,在他的青铜的铠甲上划出清脆的声音,那一定非常悦耳动听。
我不能。我只能坐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威武的后背,听他哼着家乡的小调。
夫人,休息一下吧。
午良把马车停在路旁,他转过身,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庞,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至今难忘。那个厚的嘴唇,赤红的脸,明亮单纯的眼睛,还有看着我时的羞怯。我知道我是美丽的,我穿着尊贵华丽的服饰,佩带着精美的玛瑙玉石,我是虢国国君虢季的夫人。
午良在我的注视下,慢慢低下了头。他手握马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笑了。我看到远远的那一树柿子,如前夜忘记熄灭的红灯,在树间闪闪烁烁。
午良,你能爬到那棵树上么?
午良疑惑地看看柿子树,看看我,然后点点头:夫人,我能。
我在小玉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和午良一起来到树下,我要看着他爬上那棵树。曾经,我也能很麻利地爬上树,坐在一个细细的枝条上,晃啊晃啊。
午良脱去了铠甲,一眨眼工夫就像一只猫一样,蹿到了树上,他摘下几个红软的柿子,身子一纵,从树上跳了下来,我看得眼花缭乱的。
夫人,给您。
我从午良的手上拿起一个柿子,剥去薄如蝉翼的柿皮,轻啜一口,可真甜啊,还包裹着太阳的温热。
我说:午良,小玉,你们也吃。
午良看着我,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后来的路上,午良不停地唱着歌,有些我能听懂,有些我听不懂。
回到上阳城,我端坐在宫殿里,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突然有一天,小玉说城外有人求见,手里拿着鲜红的柿子。我知道,是午良。但我不能让他进来,不能。
一切像风一样,莫名其妙就刮起来了。小玉说城里到处都是关于我和午良的传言,要我尽快做个了断。
了断,我了断什么呢?
后来,午良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以为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可谁知三个月后,他又出现了。
他说有一样宝贵的东西要献给我。柿子吗?寒冬腊月,到处是雪花飞舞,哪里还有什么柿子。可不是柿子,又是什么呢?
夫人,他跪在城门外了。
我知道了。我凝视窗外的雪花,仿佛看到雪中午良挺拔的后背,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白雪。
夫人,一天了,他还在那里。他手里抱着一只木匣。
行了,知道了。
两天过去了,我突然听到了午良的歌声,高亢明亮,似乎刺穿了厚厚的城墙,穿门破窗而来。
午良唱了一天,我在镜前端坐了一天。幸好,国君没来打扰我。他在忙他的大事,武器,征战,城池,这些与我无关。
午良的声音消失了,没有一点前奏,就那样戛然而止。窗外,天已经渐渐黑下去,又一天过去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午良的声音,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我不敢问,也不能问。
我只能在每一年的秋天即将结束时,遥想那一树点燃小小灯笼的柿子,悄悄地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始终不知道午良要献给我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