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养心殿出来,向东门进入内右门,西首即是御膳房,恭亲王在御膳房前站了一阵,他想起不久前听人议论,御膳房独有虚名,不如太后及妃子们的膳房。她们都有名厨掌勺,做些美味可口的菜肴,不像御膳房,看起来菜肴众多,但烹调方法,来自天南地北,粗陋简单,大部分都是预先炖好,盛于黄砂碗中,移置铁板之上,下燃炽炭,碗上再盖铁板,复燃炽炭,因此黄砂碗中始终保持沸滚状态,所以再好的菜肴也会被焖坏。不过这些菜皇上又不吃,只是摆样子而已。恭亲王对御膳房的传闻不感兴趣,今天走到这里,因为心情不同,想起来便想走近看看,是不是传的那样,也好日后改善。他不想讲排场,讲那繁多的花式,只要上口的二十几样菜肴,吃着舒服就行。他便信步走进御膳房院内。
刚进侧门,恭亲王便看到有几个奴才在挖墙院边的一株枯槐。奴才们叽叽喳喳,一见恭亲王进来,立马止声,伏地便拜:“奴才叩见王爷。”
恭亲王一笑:“挖树呀?”
一个奴才答道:“这槐树枯了,前些日子看着树枝还青着,昨日折枝一看,枯萎了,奴才以为是冬日寒气所致,便找人来挖。”
恭亲王走近一看:“根还活着?”
“回王爷,根活着。”
“躯杆枯死,根犹生,为何连根挖掉?”
“回王爷,留下此根,日后也难成大材,奴才便连根挖了清净。”
恭亲王一听,想到自己当年没争上皇位,悲观痛恨,差点意气用事,抵抗咸丰,如果照此发展,日后定会被铲除,哪会有今日即将失而复得的皇位?
这就叫根不死,树干暂枯,日后也会发芽成大材。
恭亲王怜起眼前这棵老槐,几十年了说枯就枯了。他有点伤感,但一想到即将君临天下,心中豁然开朗,对几个奴才挖掉树根有点不满:“树根才死,说明此树命不该绝,快停手别挖了,毁根即断大材,这点道理都不懂?”
一个奴才小心地说:“王爷,奴才们无知,可这树根已挖出三之有二了,这……”
“赶快埋上,将躯干砍掉,来年春风一吹,又会发芽长成树木的。”
“喳!”奴才们答应着,又慌忙埋土于树根部。
恭亲王看着,对喻之为青龙的土槐默然致意:你也像本王一样,慢慢地等待着吧!
恭亲王被这群奴才挖土槐的事一激,随即打消了去御膳房的念头。御膳房里的弊端,日后再说,时下要处理的大事多着呢。
便出了御膳房的院子,顺南面墙走到里边的军机处。
军机处乃权臣议事之地。恭亲王身为军机处领班,更是重中之重。他一出现,众大臣忙起身请安。
恭亲王挥手制止,却见军机大臣李鸿藻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恭亲王便前去问李鸿藻:“李大人今日咋了,为何这样看本王?”
李鸿藻一慌,随即又镇定了,说:“王爷今日气宇甚佳,外面寒冬冷风,微臣一见王爷气度,都忘了现在是冬天了。”
恭亲王哈哈大笑:“李大人言过了。本王昨晚休息得好,今日才精神倍增。最近事务繁忙,没和诸位大人酌饮,待这几日忙罢,请几位到本王府中畅叙,如何?”
大臣们连连答应。
恭亲王打着哈哈,处理了几件事务,将拟好授左宗棠西征大帅的上谕改了改,着人送到上书访,以东太后名义发“六百里加急”密谕西北。再无心处理其它事务,便一个人出来,找清静处,思谋大计。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皇上在干什么,皇上立下遗诏了吗?皇上的病看来不会有多少日子。
那片暗灰色的云团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聚集起来的。开始,没有人在意天上变化,在这个没有雪花飘舞的寒冬,天空一直以平淡的晴天为主,几乎无人注意那片乌云,等有人抬头看天时,暗灰色的云团已移到头顶,遮住了天空,慢慢地压将下来。
黄昏时,天过早地黑了下来。人们一边往家赶着,一边议论,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要降临了,该下雪了。没有雪的冬天是残缺的。
就在人们翘首等待着白雪降临的时候,乌云将京城罩了个严严实实,使漆黑的夜晚更加漆黑,使寒冷的冬夜更加寒冷。
没有寒风,却能感受到冰凉的气流到处乱窜,将偌大京城喧染得异常寒冷,尤如冰库。
那声惊雷是午夜时分炸响的,天空滚过一阵天塌地陷般的轰鸣,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电闪雷鸣。
风随惊雷刮了起来,如厉鬼哭叫般尖利刺耳,又和着雷鸣,在不该有闪电雷鸣的冬天夜晚里,异常恐怖。
寒风裹着倾盆大雨,自天冲下,噼噼啪啪的雨声打碎了人们期盼降雪的美梦。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电风雨惊醒,奇怪地望着屋外的一切,有点不敢相信,这老天是不是犯怒了,大冬天的,又打雷又闪电的,降下暴雨,要惩罚谁呢?
大概在四更时分,恭亲王府的大门被几个宫内太监用劲敲开。门房历经雷电风雨的惊扰,正迷糊着,又被紧急的拍门声惊醒,一脸的不高兴,但开门一看是宫内的太监,就大气都不敢出了。
“快叫起恭亲王,懿旨到。”
门房不敢怠慢,小跑着去叫管家喊人。
恭亲王刚躺下不久,还没真正入睡,被管家叫了起来:“王爷,懿旨到,请王爷接旨。”
恭亲王一跃下床,拉过官服边走边穿,到前庭接旨。
“懿旨下,请恭亲王进宫!”
恭亲王跪接过懿旨,叩头爬起问太监:“林公公,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奴才不知,请恭亲王进宫。”
恭亲王眉头一皱,随即叫管家备轿。
林公公却说:“请恭亲王坐宫里的轿,已在外面候着。”
恭亲王一愣,马上恢复镇定:“本王去后边方便方便,就走。”
恭亲王到后边偏房,唤醒长子载澄,对睡得迷迷瞪瞪的儿子说:“载澄,父王这要进宫,预感有大事生成,如父王至天亮还没回府,你即带人到丰台大营找粟统领,命他带万人入宫救父王。这是令牌。”
“父王,如果不妙,就别进宫。”载澄已被恭亲王的一番话吓得清醒了。
“不可。你按父王安排的办吧。”恭亲王说完,快步走到外面,对宫中的太监说声“走吧”,出门上轿,直到暖轿上路了,恭亲王才在脑大里想着,难道是西太后知道了皇上传位于他,先下手为强,还是皇上临时改变了主张?慈禧威逼皇上要立遗诏?
他想不出是哪一种,但他有种预感,此次进宫,凶多吉少。这么急迫,这么神秘,一定与大清续统有关。
恭亲王一想到这些,全身通凉,尽管在暖轿里,他还是感到了轿外刚被暴雨劫过的寒冬气流,正向他袭来。他要经受的何止是寒流?
他面临的将是一场生死未卜的皇位之争!
“幸亏本王早已作了安排,将御前侍卫换上了自己的人,也给丰台大营粟统领传话后援,不然……”恭亲王这样想着,他的心里才微微安静下来。谁存谁亡,还说不定呢!
“反正,今夜谁续大统,就会有个定夺了。”恭亲王有几分把握地想着。
轿子在东华门外停下,恭亲王一下轿子,看到已停下不少轿子,心里又塌实了几分。“只要不是本王一人进宫,生死之事暂可放下心了。”他在心里说道。
太监打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带恭亲王一行从侧门进养心殿。
“王爷,只准王爷一人进殿。”侍卫伸手拦住了恭亲王的管家和家勇。
恭亲王在黑暗里扫了一眼侍卫,看不出他们的表情,他的心“忽悠”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恭亲王对自己的总管和家勇说,“在外面找个暖和处等着。”
便一人走进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不时有太监和宫女匆匆走过,有看清恭亲王的,叫一声“王爷”要请安,被恭亲王抬手制止,他一路随林公公走进了西暖阁。
一进西暖阁前厅,恭亲王见惇亲奕宗、醇亲王奕譞、孚亲王奕惠、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奕劻、景寿。军机大臣宝鋆、文祥、沈桂芬、李鸿藻。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贵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王庆祺。南书房行走黄钰、潘祖荫、孙贻经、徐莆、张家骧共二十余人坐在那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吱声。
一见恭亲王进来,众人忙起身向恭亲王作揖,问候,让座。
因没通报,有的人一见恭亲王进来,还吃了一惊,以为是皇上悄悄地来了。待看清是恭亲王爷,忙有人说到:“请恭亲王往前坐。”
恭亲王也不谦让,向众人打了个拱,便走到右首第一个椅子边坐下。
惇亲王奕宗,伸手拉恭亲王:“恭亲王到这边坐。”示意恭亲王坐到左首第一位。
恭亲王站起,将惇亲王推到左首第一位上:“本王该坐右首的,惇亲王的位子当属左首的。”
惇亲王比恭亲王大,但不是军机大臣,他恐坐左首第一位不合适,还要谦让,恭亲王摆手说:“王兄再别推来让去了,坐吧。”
遂各自坐了。
醇亲王挨着恭亲王坐下,拉了拉恭亲王,小声说:“六王爷,半夜三更召这么全,有何大事?”
恭亲王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这时,有人悄悄议论着,打听消息。
恭亲王没参加议论,挺直背端坐着,他用余光扫了一下旁边,捕捉到李鸿藻正看着自己,目光像上午在军机处看他一样。恭亲王心里“咯噔”一下:李鸿藻为何用这种目光看本王呢?莫非他知事端?他可是皇上身边的亲近人……
恭亲王还要往下想,太监的一声喊叫打断了他:
“两宫皇太后驾到!”
随着太监这一声喊,王公大臣们“唰”地起身,往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的跪垫边。
执事太监撩起棉帘,众人刷刷抖掉马蹄袖盖口,一起跪了下去,齐声呼道:“恭迎两宫皇太后圣驾!”
“两宫皇太后吉祥!”
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在暖炕的两边坐了下来。
慈安扫了一眼王公大臣,有气无力地说:“都起来吧,看坐。”
“谢两宫皇太后!”
王公大臣们起身回原来的位子坐下。把目光全集中到西暖阁前厅正中,两宫皇太后身上。
他们发现,两宫皇太后全是便套打扮,脸上无粉饰,像没睡醒的普通村妇,脸色苍白。尤其是慈安,凹陷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表情冰冷。
慈禧挺着一张冷脸,但没有多少倦容,她常重修饰打扮,现在也无粉饰,一头乌发束得整整齐齐,看着比慈安精神些。
“都到了吧?”慈禧一开口,嗓子有点沙哑,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李莲英回道:“回太后,都到了。”
慈禧便用目光扫视了众大臣一眼,侧目对慈安柔声说:“姐姐,开始吧?”
慈安点了点头。
慈禧顿了顿,才开口说道:“今个夜里召众重臣前来进见,是有天大的事要和大家商议。”
说到这里,慈禧故意停下来,看着众人。
众人一听,都屏气静心,静候下面的话,但心里都有个谱,所谓大事,就是承继皇位的事,皇上的病,大家都知道有几分了。
“天大的事,就是续统大业!”慈禧的这句话一出口,众人在心里轻轻叫了一下:“果然是为这事。”
恭亲王则一下心脏跳速加快,血液“忽”地沸腾了。
“续统大事,此系大清兴衰,各位王爷大臣有何高见?”慈禧说道。她这说时,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恭亲王。
恭亲王慌了一慌,又故作镇定地坐直身子。
西暖阁里静如无人,只有中央悬挂的宫灯发出咝咝的燃烧声。
“今召大家,就是请大家拿出意见,考虑谁嗣大统。”慈禧终于打破了这难捺的寂静。
听慈禧这么说,军机大臣李鸿藻有点坐不住了,皇上已立下传国遗诏,将皇位传于皇叔恭亲王奕,这还用考虑商议吗?
“难道她不知道皇上已立遗诏?还是另有所谋?”李鸿藻心里翻腾开了,“如果她另有图谋,这皇宫之中,必有一番争斗了。想必恭亲王已知道皇上将传位于他,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肯定知道了。如果是恭亲王执政,大清今后还是有救的,倘若她……”李鸿藻不敢往下想。他偶一抬头,正好碰上慈禧阴冷的目光,他不由自己地打了个冷颤,一股凉气从脚底升上心头,“大清完了!”
仅这一眼,李鸿藻已窥视出慈禧的阴险用心。
慈禧把李鸿藻的内心看了个透,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道:“李鸿藻,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觉得很冷吗?”
李鸿藻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太后,卑职不冷,谢太后关心。”
“不冷?那就是你想出什么高见了?”
“回太后,卑职还没想好。”李鸿藻想着,静观态势,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否则后果难料。
“李鸿藻,有何想法,不妨奏来。”慈安接过来说道。
李鸿藻不能再坐着了,再坐下去,今后就更难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提起底气奏道:
“禀两宫皇太后,卑职不才,略识书礼,方为大清奴卑,亦知自古续传大统,以皇上遗诏为准,遵从天命,才不愧于列祖子孙,始顺天而兴矣!”
奏毕,李鸿藻全身都湿透了,伏在地上,任冷汗自流。
“李鸿藻此言极是,但今皇可惜没有遗诏立于世,以何遵从?”慈禧接过李鸿藻的话,说道。
李鸿藻心惊不小,看来她是真的另有所图,故弥盖遗诏,今天这门恐怕出不去了。
太后话音一落,惇亲王奕宗起身奏道:“禀两宫太后,微臣以为,立嗣事大,可着皇上速立遗诏。”
“皇上无后,以何立之?”慈禧一步都不放松地说。
“这……”
惇亲王语塞了。
这时,内务府大臣崇伦奏道:“皇上无子,皇脉一袭相承,可在皇上侄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