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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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有天晚饭后,大帅又与几个老乡聊天,天气有点热,大帅兴起,脱了衣褂,露出一个便便大腹,躺在靠椅上,随口问老乡:‘你们看,今日的左季高与往日耕种时的左季高有什么不同没有?’一个乡邻说:‘你老与二十年前一个样,待人诚恳,也没有摆官架子。’另一个说:‘只比以前老了点,身体还是那么好,健健壮壮的。轮到第三个乡邻说时,他打量了一下大帅说:‘有一点不同,你的肚子比以前大多了。’大帅很得意,拍着肚皮说:‘你们可知道,这肚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个说:‘你老做这么大官,肚子里装的全是鸡鸭鱼肉。’另一个说:‘西北没有鲜鱼鸡鸭,装的是牛羊肉吧。’第三个说:‘都不对,装的应该是海参、燕窝才对。’大帅听后哈哈大笑,说:‘你们都猜错了,我这大肚子里装的是绝大经纶!’三个老乡一听,都惊呆了。一个说:‘你老吃什么不成,把金子做的轮子吃到肚子里,太可惜了。’另一个说:‘你老得注意,吞金会毙命的,且又是绝大的金轮子,咋行呢?’第三个说:‘你老咋吞吐进去的?’把大帅听得笑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岔过气去。一个老乡还不解地说了句:‘怪不得季高这么大本事,只中举人就拜了相爵,原来吞了一个大金轮子!’

众将领已笑得喘不过气来,去看左宗棠,他也笑得直擦眼泪。

总督府里笑声震天。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笑毕,虞绍南才说:“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这样高兴了。今大帅虽说只接朝廷密谕,还没正式授大帅西征大印,但这已成定局,新疆失陷,黎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度日如年,大帅心系民众。总算圆了大帅征讨新疆的梦,这不易呵,大帅苦苦盼了三年,才得此重任,大家可要争口气呵!”

众将领齐声呼道:“请大帅和虞师爷放心!”

左宗棠微微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诸位将领,西征大任落我等肩上,是朝廷对我们的信任。此次大征,不同以往,面对的是域外列强,他们装备精良,又占有利地势,且战线之长,前所未有,环境之恶劣,难以想象。故本督以为,须出精兵强将出关征讨,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之能战不能战,视夫练之精否,兵与将相两相习之,方能勤督精练。且对出关兵勇,作适当调整,凡不愿出关者,不可勉强,应予资遣回原籍,有爱国者,方有征讨志气,才能够冒险犯难,一往无前。时朝廷正式授命未到,先整顿军纪,调整兵勇,苦练精兵。待黄鼎统领的蜀军、刘厚基统领湘果军,陶茂林统领的鄂军,宋庆统领的毅军部一到肃州,再定出关阵容。”

“请问大帅,出关军兵装备可否再做调整?”

左宗棠说:“本督已从上海购得一批军火抵甘肃,又将西安制造局西迁兰州,现已由记名提督赖长督工开业,正在日夜制造火器,此次军械装备,超过以前。”

“大帅,此次西征,又给卑职提供了立功的机会,卑职们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为大帅争光。”

“好!诸位将领追随本督多年,本督对诸位的才干一清二楚,倚仗诸位和数万兵勇,征讨匪寇,定能旗开得胜。”

这时,刘锦棠禀道:“大帅,卑职有一事相请,大帅能否到大营一走,给众兵勇训话,以激士气。”

左宗棠笑道:“毅斋提请极是,本督择日去东南大营,作战前动员,看望兵勇,与大家谈谈心。”

“大帅英明!”

“好了,诸位稍作休息,今本督设宴,为诸位接风,绍南,你去安排。”

虞绍南说:“我早已吩咐人去准备了,今日大家相聚,不吃大帅一顿咋行?不过,老夫要告诉诸位将领,左帅自接朝廷密旨之日起,宣布已不食肉、不饮酒,大帅决心不收复新疆,就不食肉饮酒。”

众皆肃然起敬。

左宗棠说:“我不食肉,不饮酒,不能坏大家胃口,诸位请放开食饮,本督招待得起。”

过了几日,各路人马聚齐肃州,左宗棠择日亲临城东南大营,看望众兵勇。

东南大营早做了安排,各路军按顺序列队于大营演兵场上,因为人数太多,各路就挑选 了几个营兵勇列阵,也排列了十亩地大的一片,黑乎乎地尽是人头,但整齐有序,模看坚看都成行。

这种阵势,肃州城百姓从未见过,纷纷前来观看,无奈,能围观的地方,早已叫各种军未能上阵的兵勇挤了个满,百姓根本插不上去,此地又是戈壁滩,无可垫脚之处,便有人带头冲向一二里外的一座秃山,百姓呼啦一下,将向着大营的这边山坡挤了个满。

左宗棠身着朝服,从马北上下来,身后跟着一大帮将领、随从,缓步入大营,向阵前的台子上走去。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山坡上的百姓,随即吩咐身边的都力:“你去吩咐一个营兵力,前去山坡前保护百姓,他们别挤得滚下来,伤了人命。”

都力领命去办。

左宗棠健步登上临时搭就的主台上,在正中坐定,抬眼扫视了一遍眼前的各路军兵。他们一律按编制序列排定,前面哨长以上的军官,穿着朝廷所授的官衔品级蟒服,前后缀着补子,这些哨长以上的军官,无论授文职还是武职,品级都不太高,大部分在七品以下,黑底 子上五彩金线绣的多为鹌鹑、练雀、犀牛、海马等,伞形红缨帽上戴的是起花或镂花金顶,插的是用鶡尾制的蓝翎。兵勇也穿戴着一色簇新的衣帽,加上胸前耀眼的刺绣“兵”字和闪光的顶戴,在冬日的阳光下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台上的大员,自左宗棠开始,皆为一品、二品顶戴,自然高贵庄重,看得四周围观的兵勇、百姓目瞪口呆。尤其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百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真苦了的是站在山坡上的百姓,距离太远,看不真切,有急得捶胸的,有慌得跺脚的,还有高声喊叫的,也有被挤倒的小孩惊叫的。半个山坡都沸腾了。

这边的大将刘锦棠挥动小旗,正要指挥擂鼓鸣炮,被左宗棠叫住了:“刘将军,将一切免了,免得惊了百姓,他们站在山坡上,危险。”

免了擂鼓鸣炮,隆重的气氛减了一半,有不少人心生遗憾。

左宗棠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举双手挥了挥,然后提高嗓门,底气很足地喊道:“各位将勇,本督奉朝廷之命,今统帅各军,兵集肃州,预出关征讨新疆匪寇,规复国土,乃我等荣耀,新疆百姓之福。承蒙朝廷信任,予授数万大军西征大任,我等将不负圣望,奋勇出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尔等乃久经沙场,屡建奇功,英武之师,大清勇猛刚强的战士,为国出力,收我疆土,卫我领土,受后世子孙敬仰的爱国将士。各位对迎战劲敌,规复疆土,有没有信心?”

“有!”

此声如惊雷,炸响肃州大地,传彻数里。

左宗棠很满意:“好!有此信心,以此气势,定震破敌胆,吓退匪寇,完成西征之大任,扬我国威!”

“请大帅放心!”

一句整齐雄厚的回答,把整个大营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左宗棠热血沸腾,激动地挥着手说:“时需精练强兵,不日出关迎敌,杀败匪寇,建功西北,立碑西域!”

左宗棠拱手由东向西,给将勇们致意,示意训话完毕。

众将勇高呼:“建功西北,立碑西域!”

一连呼喊,一声胜过一声,群情激昂,士气高涨。

左宗棠不断拱手致意,面带微笑,使将勇们深受感动。

训示完毕,各路军收操回营。

左宗棠带领一帮将领,到各营巡视,所到之处,兵勇立定,目视大帅,皆含敬慕之情。

当来到湘军的四营,左宗棠进到一个兵勇住营账里,微笑着向兵勇致意时,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军勇,便上前说道:“老人家不是迟富财吗?”

老兵勇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左堂宗棠面前:“啊!大帅,大帅还记着老朽的小名!”

老兵勇迟富财激动得老泪横流。

左宗堂上前一步,要扶老兵勇起来:“老人家,快请起!”

老兵勇跪地不起:“大帅,可不敢称奴才为‘老人家’。”

“你先起来。”

虞绍南和刘锦棠上去,将老兵勇扶了起来。

“大帅!”

老兵勇抽泣起来:“大帅,大帅还能记住奴才,叫奴才……”

左宗棠温和地说道:“老人家,噢,迟富财,本督不但记着你,还记着你有一个儿子,叫迟有田,对不对?”

“对对,大帅,”

“那年,本督刚刚募勇领楚军直插江西,在景德镇,与太平天国伪王李秀成养子李容发周旋,急演了一场‘空城计’,退了李容发的三千人马后,本督三天之内心没回到胸腔里,便到石门镇想找个农田乱挖一气,找到塌实感,不就赶上你和你儿子迟有田被杜财主用计抢了你家的田,去找杜财主算账,你父子被财主家丁打伤的事吗?本督给你要回来了田,你却不种了,要入楚军,你父子一同当了兵勇的。”

“啊!大帅竟记得这般清楚,二十年了,大帅的恩情,奴才父子没有大报,这叫奴才……”

迟富财又激动得哭了起来。

左宗棠说:“迟富财,你莫要哭,你父子追随本督,从南到北,再到西,叫本督感动!”

“大帅!”

“迟富财你什么也别说,本督都知道,你今年也有六十高龄了吧?”

“回大帅,老奴今年六十一。”

“比本督小三岁,对了,你儿子迟有田呢?”

“托大帅的福,老奴的儿子在金积堡之役中立了小功,现在已是百什长了。”

“噢,”左宗棠微笑着说,“还真有点出息了,当年的愣头青现在管了百十号兵勇呢。”

早有人飞奔去叫来了迟富财的儿子迟有田。

“奴才迟有田参见大帅!”迟有田跑来跪到左宗棠面前。

“快起来,迟有田,你也有四十岁了吧?”

“回大帅话,奴才今年刚好四十岁。”

“还没完婚吧?”

“回大帅,一直征战,到哪里去完婚?”

“唉。”左宗棠叹了口气,“这数十年征战,害了多少人呵!迟富财,你父子如想回江西原籍,本督着人发你们盘缠,回去过安稳日子吧。”

“不。大帅,我父子二人跟随大帅,就是要报大帅之恩的。”

“大帅,奴才回去也没田没屋,就在兵营,征战立功,为大帅出微薄之力!”迟有田说道。

左宗棠眼含泪花,对身边的将领们说:“这么好的兵勇,难得呵!本督尽力极早结束西征战役,让大家结束战事之苦,回家过些安稳日子。”

众将领齐声道:“卑职们听从大帅调遣!”

“好,只要朝廷上谕一到,我军迅速出关,痛击匪寇,叫众兵勇返回家乡,过太平日子。”

话是这么说着,谁能估计西征之役要打多长时间呢?

左宗棠拿不准,叹了口气,要离开时,见迟富财等兵勇要下跪送安,便转身制止:“迟富财,别这样,六十多岁的人。”说完,想了想,又说道,“迟富财,本督想让你回乡!”

“大帅,不可。大帅六十有四了,比奴才大三岁,都在西北,奴才怎敢私自回乡呢!”迟富财跪在地上,说道。

“起来吧,你执意不回,也难冲锋陷阵了,这样吧,迟富财,你到本督身边做事吧!”

迟富财伏地道:“奴才不敢,奴才什么都不会干,除过种田,就会在大营里扫扫地,干些杂活。”

左宗棠说:“本督也只会种田,可领兵打仗了,你就跟了本督吧,也有个照应!”

“奴才遵命!”

肃州城旧有海泉书院,为肃州高、安、孜、玉士子肆业之所,自陕甘战乱,此书院被流寇所据,可以想像书院成了什么样子。

左宗棠平息肃州后,临时设督府于肃州,问肃州地方官员:“肃州乃历史名城,可无文化氛围,以何颜面对‘历史’二字?”

地方官员说:“肃州为名城,主要以文化鼎盛而著名,然数年战乱,多所书院古籍保护所被流寇侵占或毁坏,骄弁悍勇,据文化之所为邸馆,桃李为薪,窗扉尽废,惟余数楹破厦,四壁残碑,与蓬蒿相掩映而已。”

左宗棠一听,心里不是味,他一生最重学习,尤其关心教学,当年在老家主讲醴陵的渌江书院,名震湖南。他只要听到谁诋毁书院,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问地方官员,肃州哪家书院最有名?

地方官员便报了海泉书院,四大士子的事。

左宗棠说:“同治九年,本督便嘱甘肃布政使崇保代发各书院中膏火,看来他并没有办好,本督再以捐助膏火,将各书院恢复,本督亲自去查,如有闪失,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员只有回家种地去了。”

地方官员不敢怠慢,将肃州书院迅速恢复,曾多次邀请左宗棠去巡视,左宗棠因军事倥偬,从未亲临。自兵临肃州,引而待发时,左宗棠有天来了兴致,叫虞绍南,说要到海泉书院去看看,恐日后出兵,再无暇顾及。

亲兵都力要差人去通知地方官员和海泉书院,被左宗棠制止了:“书院乃圣贤之地,兴师动众,有辱先贤,我们着便装,悄悄去。”

三人便微服来到海泉书院,方见书院已修整一新。左宗棠看着心里高兴,看来这些地方官员没敢糊弄,书院恢复得很经心。

左宗棠因西征大事总算有了点眉目,心情也好,便有心去看一下书院讲学的情况,来到义学堂,见一先生正在给学生讲《千字文》,听了几句,觉得别扭,就随口问那先生:“请问这位先生,《千字文》是何人所作?”

先生答:“周兴嗣。”

左宗棠对肃州话还能听懂,便突然又问:“作此部书,用多长时间?”

“这……”先生语塞了。

左宗棠眉头一皱,不悦地说:“此书周兴嗣所编而由王右军书者,人皆不晓。其始,梁武教诸王书,令殷铁石于大王书中撮一千字不重者,每字一片纸,杂碎无叙。武帝召兴嗣,谓曰:‘卿有才思,乃我韵之。’兴嗣一夕编次进上,鬓发皆白,而赏赐甚厚。右军孙智永禅师自临八百本,散与人外,江南诸寺各留一本。”

讲学先生一听,知遇上高人了,又不识左宗棠几人,便急呼学生去请来四士子。

四士子一见,大惊失色,忙跪地叩道:“奴才们不知是左大人亲临,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