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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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左宗棠正色道:“快起来,这里没有什么左大人,只有一个读书人左宗棠。四十年前宗棠乃一贫士耳,然颇好读书,日有粗粝两盂,夜有灯油一盏,即思无负此光景。今年垂耳顺,一知半解,都从此得来,筋骨体肤,都从此时练就。今路过书院,偶闻海泉书院乃肃州名院,故来静听,却闻诸师句读亦不甚通。除《四书》、《五经》需潜心咀嚼外,诸师讲《论语》,句读舛误不少。这读书行文,如贾者求财,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有何效?教者,诲人以善而导之,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不从,有何意?一《鲁论》浅鲜,非如柳文难读。诸生疏忽如此,先生亦复冬烘,则平日所教何事?生徒中纵有人才,亦为掌教者所误矣。”

四士子愧色道:“大人教导极是,听大人一席话,奴才们才知愧为书院士子,还以肃州名院自居,羞杀人也!”

左宗棠说:“能有所醒悟,便为好,日后,必改之。要博多采长,所学要精,所教要勤,方知读万卷书,也知之甚少,一生求学,何惧书院难为名院?”

“大人教导,奴才们铭记于心,日后定苦学勤思,以消误人子弟之罪。”

左宗棠这才面色缓和下来,心里想着,这西北文人不足迂腐,有救。便说:“能如此,便好,日后,我常来听,要见行动。”

“是,大人。奴才不负大人所望。”

有一士子大胆问道:“今海泉幸甚,总督大人亲临,一番教导,是书院的荣耀。今逢大人在此,奴才想借机求大人给奴才们讲学,以饱奴才们的耳福,恳请大人应之!”

“就是,请大人屈驾讲学!”

左宗棠一听,心想这西北人真是直,胆子也大,他就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便望着四士子说:“我念你等诚心,就说几句。”

众士子大喜过望,便拥左宗棠三人到后堂坐定,刚要去唤弟子。左宗棠制止住说:“不要叫他们,我只说与你等听。”

士子们垂手恭听。

“前几日,在肃州大营,我和几位将军、师爷汇为一帙,名曰《续圣师录》,盖取杨子‘圣人万物’句,引证甚多,以‘狗子有佛性’讲个题目。辞曰:‘子舆氏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其有存心。而禽兽之中,有麒麟凤凰,不践生草,不食生虫,酋耳但残暴之虎獬, 豸惟触不直之人,鸟能反哺,羊有跪乳,其存心皆可以感仁孝而扬德威也。如蟹王期而输稻,蜂轮值而卫王,唐明皇之象不肯为安禄山作舞,昭宗之猿不肯为朱泚起居,宋少帝之白鹇殉帝于海,是物知有君臣也。

莺袁其子而肠断,猿抱母皮而痛死,是物知有父子也,平常之鸽死殉其雄,郡佐之鹅和其配,汾水之旁有雁丘,盐城之湖有烈鸳,是物知有夫妇也。横空之鹳弋鹊杀蛇,北平王氏之猫能哺他子,是物知有同类也。陇山之鹦鹉思上皇,襄阳之燕殉王女,孙中舍之犬负米,姚生之马鸣冤,陈州之鹤伴老,霍州之骡逸归,是物知忠于所事也。熊分果以饷堕坎之人,虎弭耳而舍抱哭之毋,猓 性爱其类,杀其一而致百,亡鱼伤髻,触之儿身,亦触石而死,是物知有仁义也。翁媪之猴日守侍葬,侯家之鹿断角以殉,致放生之鳖,释命之鸡,俱能图报救死之德,是物尚知感恩也。洪店奔牛悲鸣而诉王臻之诬杀,夹道蝌蚪昂首而诉盲仆之戕生,是物知贤守令也。然则物何异人哉!微独无异,却恐世之不若者众矣’。”

众士子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只知《四书》、《五经》,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洞察世间万物的高谈。在惊呆间,正要五体伏地,仰慕左大人之高才,说些真心赞语时,总督府一亲兵匆匆闯入,报:“禀大帅,朝廷恭亲王派人来到肃州,有要事求见大帅。”

左宗棠略微惊讶,问:“来人是谁?”

亲兵答:“一苍暮老者,携一男一女幼童。”

左宗棠深感奇怪,望了一眼虞绍南,说:“他没说何事这么急见本督?”

“他不说,只说见了大帅才说。”

虞绍南接过来说:“大帅正在与士子讲续圣师录,叫他等着。”

亲兵吱唔道:“他已随奴才来到海泉书院外。”

都力瞪了亲兵一眼:“谁叫你带到这来的?”

“大人,那老者非要跟来。”

士子讨好地说:“奴才去唤他进来,拜见左大人。”

左宗棠挥手道:“不可,此乃圣贤之地,不便谈事,我去会他。诸士子,日后再谈诗书世达。”

士子跪地恭送左宗棠。

左宗棠一行从海泉书院出来,见一垂暮老者一手牵一个幼童,立于门外正静侯着。

都力上去问老者:“是你要见左大人?”

老者看了都力一眼:“你不是左大人!”

左宗棠上前说:“本督在这里。”

老者转身一看,两眼瞬间亮了:“左大人,奴才终于见到您了。”

随即将两手牵着的幼童往前一推:“快跪下给左大人叩头。”

一男一女两幼童怯怯地看了看左宗棠,跪下瞌起头来。

左宗棠用手示意幼童起来,惊疑地问老者:“你见本督何事这般急?”

老者也不参拜,只从肩背上取下一柄用黄绸裹着的长剑,双手递过来说:“奴才奉恭亲王之命,前来肃州给左大人送剑!”

左宗棠疑惑地接过宝剑,打量着老者,心想这老者衣着朴素,满脸沧桑,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何恭亲王不使他人来,而使老人携两幼童来送这剑,是何道理?

老者看明白了左宗棠的心思,说道:“恭亲王差奴才还给左大人送来一封书信。”

说着,老者便从胸口小心地掏出一密封信来,双手递给左宗棠:“请左大人过目。”

左宗棠接过信,在手里掂了掂,撕了封口,只见上面写道:

授此剑,杀此翁,留幼童,抚养之,后自明!切切。

奕亲笔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

左宗棠头嗡地一声就木了,这是何意?恭亲王想干什么?

他将信弟给身边的虞绍南。虞绍南接过信一看,脸色都变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左宗棠,过半晌,见左宗棠脸色难看,便小声叫道:“季高,他……”

左宗棠用手势制止了虞绍南。他两眼直看着眼前的老者。他没发一言。

这就是左宗棠的风范。他深感这里有大名堂,他不能再多说话,静等老者解释。

老者也看着左宗棠。

半晌,老者眼睛里的亮光消逝了,目光散淡地注视着左宗棠。

左宗棠心想,这老者等不住了。

果然,老者说道:“恭亲王爷给奴才说,如果左大人要问为什么,就答按此信行事。左大人自然会明白王爷的意思。”

左宗棠还是不语。

老者熬不住了,又说:“左大人,这是老奴的孙子孙女,名叫小尚小方,其父母已死,他们以死换来小尚小方的的今后……”

老者声音变颤了,但他没有流泪。

“老奴从京城出发,历时月余,总算完成使命,请左大人动手吧,老奴绝不怪左大人一句。”

左宗棠还是没有吭气。

“左大人,老奴虽没敢看王爷的书信,但内容老奴知道。”

左宗棠还是直眼盯着老者。

“左大人,请动手!”

老者缓缓闭上双眼,抬头将脖子亮给左宗棠。

左宗棠站着没动,只是用手紧紧地握着长剑。

两幼童瞪着四只大眼,怯怯地看着左宗棠。他们在路上已被祖父训斥过,明白将发生的一切,所以不敢动。

左宗棠看到两个幼童目光有些疾呆。

命不可违!

但太残酷了。

左宗棠的脑子里乱极了,恭亲王到底想干什么?

一时找不到答案。

左宗棠望了望虞绍南。

虞绍南脸色苍白地望着左宗棠,手上拿着恭亲王的亲笔书信,手有点抖。书信在风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这响声叫人听着心里恐惧。

天很冷。风不大,却能感觉到气流冰冷地舔着人的脸,像刀在刮鱼鳞一般。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一人经过,只斜一眼,怕冷,缩着脖子急急走了。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寒流在几个人身边旋转。

“你走吧!”左宗棠终于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抛在寒流里,冷冰冰的。

“季高,恭亲王不可……”

虞绍南惊恐地说了半句,就被左宗棠打断了:“让他走!”

接着,又叫了一声都力:“都力,带上两个幼童,回督府!”

“季高……”

“走!”左宗棠先自走了。

只留下那个老者,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回到督府,虞绍南叫着左宗棠,想说什么,被左宗棠制止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后晌,左宗棠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晌午饭也没有吃。

快天黑时,都力来报:那个老者已死,是自杀,用一把小刀在城外的沙枣林里捅死了自己。

左宗棠听了,动都没动。

又坐了一阵,老兵勇迟富财送油灯进来,对左宗棠说:“大帅,该用饭了。”

左宗棠才回过神来,对迟富财说:“你带两个幼童去吃吧。”

迟富财站着不走。

“你去把虞师爷和都力叫来。”

迟富财这才出去。

虞绍南和都力立马就来了。

左宗棠吩咐都力,买具棺材把老者尸首葬了,然后对虞绍南说:“绍南,你怎么看待这事?”

虞绍南说:“那个老者一死,总算没违抗恭亲王的命令,季高,恭亲王可不敢得罪啊。”

“这我知道,但我不会对一个苍暮老者下手”。

“他总算自尽了,解了我们的困。唉,季高,恭亲王想干什么?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左宗棠轻声说道:“恭亲王此举,有很大的阴谋。”

虞绍南打了一个拱,又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说:“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