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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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队竹器厂也承包给了个人,还有许多人办起了新的竹器厂,当上老板。妈妈不再去竹器厂编篮子——我们家小小的屋子,又成了“竹器厂”,显得更加拥挤不堪。我们小小年纪很快就学会了破篾片、编篮底、编筐子。按规格编好的筐子,几十只套成一筒,用篾片系牢,做生意的会来收去。那些筐子,有的是用来装水果的,有的是用来装蔬菜的,有的是用来装鱼的……不仅我们家,圆楼里所有的家庭都成了“竹器厂”。大家即使在农忙季节一停下手中的农活,也操刀劈竹破篾、编底编筐子。大人忙,小孩也不得闲——人在小学校里,家里早就留了一地的篾片,等着我们去编成底儿……虽然紧张忙碌,又苦又累,可是人人心里高兴——责任田里种出来的米谷够一家人吃,不用为肚皮发愁,每天卖篮子又有百八十块现金揣入口袋中,能不高兴?一入夜刚丢下饭碗,女人们就坐在门外的小竹凳上,就着檐下那盏灯泡投下的淡淡的光明里编起了篮子;男人劲大,自觉地操刀破竹,弄出阵阵噼里啪啦的爆响。大家比赛似地干着手中的活,我怕你干多了活,你又怕被我赶超了。忙着的时候觉不到困,夜深了歇下手中的活,才发觉手脚酸麻,身子有些飘,走路踉踉跄跄……但是,那一小叠一小叠的钞票,就像一盏灯,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引诱着他们往前走——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又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了那些重复着的繁重单调的劳作。能不累吗?要不是被钱引诱着了,哪个肯这么干活?大人们个个顾钱不顾命!自家山上的竹子不够用,许多生意人就从外地调运回来卖……编好的筐子被运到外地卖……每天有多少竹子运进来?有多少筐子运出去?不知道。一整天,我们眼前老晃荡着来来往往运竹子筐子的车辆:有的是手扶拖拉机,有的是四轮小农用车……人人都觉得忙,圆楼里的、圆楼外的、做买卖的,大家恨不得身上多长出八双、十双手,对付像头顶上虱子一般多的活计。

爸爸工作的地方——海边,变化也大。通往冷冻厂大路两边,是一大片田地,种着一畦一畦的地瓜,夹杂其间零零碎碎还种着一些蔬菜——不知什么时候起,上面搭起了加工鲜鱼的板棚,先是零星几家,孤单单地挺立在碧绿碧绿的田地中……样式相近的板棚不断地涌现,一家接一家,连成一排排……一眨眼,诺大的一片田地搭满了这样的板棚。排排板棚之间,留出很宽的空地,用水泥浇筑成平地,用来晒各种鱼干。每天太阳刚刚升起,渔船满载而归,停靠在冷冻厂前面的码头上,这时候冷冻厂的周围显得特别繁忙:码头和渔船之间铺上厚木板,对对女人从船上扛下一大筐一大筐的鲜鱼,一手搭扶着肩上的竹杠,一手前前后后飞快地摆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从船上下来一路小跑,鱼贯而行,穿行于黑褐色的鱼棚之间,动作整齐划一,方向一致,密密麻麻……从远处看去,就像一群群搬动食物的蚂蚁;从近处看,那些女人个个肌肉结实、膀粗腰圆、肤色酱紫——那脸、那裸露的手臂,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耀眼的光芒虽一闪而过,留给人的鲜明的印象。她们此时心里只装着一件事,方向明确,目光坚定,脚步豪迈有力,大海、蓝天、白云、路边的小花,所有这一切都被抛到遥远的世界里。对女人若是从你的身边掠过,裹挟而来的风强劲有力,地面颤动!当你惊愕地抬头凝望时,她们已远离而去,丢下一个壮硕的背影,一个又大又圆飞快地扭动着的屁股……

海边加工鱼、贩卖鱼的个体户多起来,用来包装的筐筐篓篓的需求跟着渐渐大起来。有些老板知道我们村是出了名的编筐编篓的地方,就找我父亲,要我父亲帮助买回一些筐篓用。于是我们家做上了贩卖筐筐篓篓的小生意。起先,老板有交代、有付钱,父亲就从厂里抽空回到家里,贩运一些筐篓,叫人用“手扶拖拉机”运到海边的鱼棚还给人家——父亲每个月在筐篓紧张时就凑凑热闹,做那么三五趟,规模虽然小,利润也薄,但实打实,现金交易没有风险,夏秋两季一个月能多收三五百块——这些钱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时候工作了几十年的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块。一个小家庭粮食够吃,自家地里种出的蔬菜也自给自足,一个月能多出三五百块的收入,日子能不过得舒心?生意小,不起眼,旁人也看不出运一趟能挣出一个月的工资,父亲做生意并未招来嫉妒和不满,因此,和同事们处得很融洽。有老板交代要筐篓时,父亲要回家,身边有些同事就会爽朗地说:“呀,放心地回去,这一班我先替你顶着,等你回厂后我忙时你再来顶我的班!”一句体贴的话语,久久地温暖着人的心窝,也把一份恩情深深地镌刻在我们的心坎上,逢年过节父亲就会带上一份薄礼到那人家里去拜访……后来,做筐篓的生意人纷纷跑到海边来——那些在实行农村责任制前屡遭批斗的转搞“投机倒把”的家伙,鼻子特灵,像狗一样,手腕高明——这样的人一挤进来,生意能容易做?

我们家做了这些小生意,邻近的粤东山区的一些小村子,有人为了赚取一些代收费找到我们家,说愿意帮我们代收小篓子、小筐子,由此我们又交上一些朋友。那些村子,比我们这里偏僻多了。出了圆楼门,沿公路往北走不远,有一条小泥路连着,一直往西延伸——那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在群山的夹缝间穿来穿去——路虽然小、难走,却是我们这一带的连接闽粤的交通要道……每当我们要前去那些地方收些筐篓,父亲或者母亲就会带上钱骑自行车前往——稍后我和妹妹长大了些,常替父母去到那些村子的朋友家里交代一些事情。沿着绿树和翠竹掩映的小路穿行,拐过一道道弯,滑下一条条陡峭的山岭,出现一块小盆地——春天,禾苗插过不久,一片嫩绿,上面飘着蒙蒙的雾气,显得清新而又缥缈;入夏,水稻孕穗了,长势旺盛,绿中透点淡黄,整块地就像铺上了地毯,厚重而又明亮;稻子熟透了,不管是盛夏,还是秋天,展现在眼前的是耀眼的金黄色,乳白色的雾气里随风带来阵阵稻香,沁人心脾……盆地的中间,离山脚很远的地方,根根麻竹往天空耸起,到末梢因竹叶的茂盛和厚重而往下倒垂——这些麻竹一字排开,疏密有致,层次分明,婀娜多姿,宛如某一位画家用巧手画在浅蓝的天空中的水墨画一般,令人赞叹!若遇上有雾的天气,远处的景物隐去了,那些麻竹漂浮在白茫茫的雾上依旧呈现在眼前,影影绰绰,另有一番韵味。田野上空偶尔出现几只白鹭,它们拍打着洁白的翅膀,像精灵一样优雅地从这边飞向那一边,这时候的风景更美。盆地的另一边,田野的尽头,一带青山下,错落有致地点着几个小黑的——那是几个小村子,我们收小筐篓的地方。处在南边的叫黄村,北边的叫田厝村。

每一趟生意,我们总要在那两个村子装一些小筐篓,再到我们村装一些大筐,到半夜才启程赶往海边的小渔村——装装卸卸,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坐“手扶拖拉机”来回走两百公里路,这是非常辛苦的差事。我们做这些小生意,为挣些小钱,不仅身体必须承受这些苦累,精神上还经常受到压迫——身体承受的苦累我们忍受得了,精神上的压迫的确叫人难以忍受……

一年暑假的某一天,我陪父亲押着一“手扶拖拉机”的大筐小篓到海边,给人家送货。到达海边的时候,太阳刚升起来,阳光一照到地面,就显示出它的威力,叫人感受到阵阵袭人的热气。我们把车停在路旁,父亲叫我和司机休息,自己迈开两腿,匆匆忙忙地赶往几家鱼棚……一会儿他回来了,说:“他们都在家,我们抓紧时间把货给人家送去,晚了太阳毒,人受不了!”

于是我们解开绳索,翻下筐篓,父亲弯下腰扛起一筒大筐子,一边吃力地站起来往前走,一边说:“儿子,你力气小就扛一筒小鱼篓,跟着爸,我们把货赶紧送给人家。”父亲呼哧呼哧地走在前头,我呼哧呼哧地跟在后头,司机悠闲地收拾着地上的绳索……一趟去一趟回,不知走了多少次,肩膀疼得不得了,手臂麻了,腿疼得迈不动,可是回到车旁,卸在路旁的筐筐篓篓依旧像小山一样,好像怎么搬都搬不完似的,我看了心里发毛。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对我说:“儿子,你歇会儿吧。”说完,他蹲下身子搂起一大筒筐子搁往肩上,猛一使劲,“噌”地一下站起来,想往前急走,可趔趔趄趄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自己没摔倒地上……他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我情不自禁地想:我没跟到海边的时候,一车那么多的筐篓,父亲一个人搬,得承受多大苦?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些累,他有在妈妈、我、妹妹和弟弟面前诉说过、抱怨过?这样不顾命地干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自己吗?……我的眼泪似乎要掉下来了,赶紧抱起一筒小篓子搁上肩膀,小跑着跟上父亲……忙着忙着,我们暂时忘记了苦痛,太阳不知不觉间已爬得很高,我们送出去很多的货,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我们回到车旁,父亲叫我歇下,自己到路旁的小店里买回三罐冰镇饮料,一罐递给司机,一罐递给我——一接过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往口里倒——一阵透心凉,猛喘几口气,人稍稍舒服了些,看到一棵树赶紧走过去,摊坐在一团树荫下,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浑身软软的一点劲也没有。父亲也走了过来,就在我身旁坐下。这时我看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不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又白又结实,腰板挺得直直的,显得又威武又帅气——他明显地瘦下去了,酱紫的脸上刻下一道道又粗又长的皱纹,汗珠从狭小的额头不停地往外冒,渐渐地变大,倏地沿面颊往下掉落,流进条条纹沟,反射出点点亮光;有的汗珠挂在长长的眉毛上,宛若秋晨草儿叶尖上颗颗露珠,亮晶晶的;背已经弯曲,瘦小的身子显得很单薄,穿在身上的短袖白汗衫早已湿透,两块肩胛骨高高地拱起,特别突兀醒目……他显得那样疲劳,仿佛是一棵将要渴死的发蔫的小蔬菜,没精打采。

一眨眼,太阳又爬高了些,空中漂浮着一些灰蒙蒙的东西,太阳光叫人目眩,蓝天上太阳所在的地方一团耀眼的白光扎得人睁不开眼,浑身发粘被一团炙人的热气紧紧箍住,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突然,父亲把剩下不多的饮料一齐往嘴里倒,猛吞几口,扔掉饮料瓶,倏地站直身子说:“儿子,不能停,太热了,不趁早干等下太阳更毒、人更累!货不多了,咬咬牙再走几趟就送完了!”话没说完人已到货堆前,一手提起一筒小竹篓,急急地朝前走,头费劲地往前奴出,双臂被往下拽,绷得紧紧的,双腿飞快地迈动着。我紧跟着到货堆前,一手抓起一筒小竹篓,给人家送去;刚走出十几米远,双臂又酸又麻,一下子把手上的东西扔到地上。怕跟不上父亲,稍稍缓和了些,赶紧提起地上的东西,小跑着往前奔,踉踉跄跄,走没几步双臂更酸更麻,手一松小竹篓又扔在地上……太阳底下人更难受,上气接不住下气,脸、脖子、手臂像油煎一般,热辣辣地疼……

转过几道弯,终于来到一家鱼棚前,父亲疲惫的脸上堆满媚笑,冲屋里喊道:“拿来了!”

话语说得那么随便,好像他和这一家人很熟似的。我松了一口气,把小鱼篓放在地上。

“不要,不要!这种鱼篓,质量太差!”一个胖女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傲慢地叫道。她连瞟一眼我们都不肯,只顾忙着自己的活——那神情、语气,仿佛面对着的是浑身臭烘烘的乞丐,显得那样嫌恶!

“这篓子还嫌不好?”父亲脸上造作的笑容消失了,脸变得僵硬呆板,眼神显得无可奈何又可怜巴巴。

“收下吧!”父亲哀求着说。

胖女人一声不发,提起地上的铅桶,扭动屁股悠然地朝前走,仿佛站在她眼下不是人而是其它的什么东西……父亲先是一愣,接着生怕丢掉宝贝似地飞快赶上,低声下气地说:“你就收下吧!”

那张沮丧的脸又堆起造作的媚笑,显得又可怜又难堪。

胖女人仍旧一声不发,狠狠地跺了一下,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父亲浑身一颤,盯着女人的背影,久久地站立着:头抬着,脖子朝前伸,像乌龟一样现出几片皱褶;干瘦的背脊弯弯的,似乎要弯一张弓;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两段黑黑的瘦小的小腿,就如干透的小木头矗立着……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才回过神来,无可奈何地叹息说:“不要就不要——这么难!”

我似乎要哭出声来,难过地说:“我们不要做这种生意,我们不稀罕挣这点儿钱!”

父亲回头看着我,轻轻地说:“儿子,爸就领一点儿钱,扣除自己一个人的伙食费能剩多少?你、妹妹、弟弟都在读书都要用到钱,爸不挣哪找去?这生意虽然苦,虽然累,受人家的气,可一个月走上三五趟,你们读书的钱有了,家里的开销有了——这生意爸舍得放下?好了,不说了,我们回去。”

他说完话,双手提起丢在地上的小竹篓,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背似乎显得更弯了,来时的那股利索劲全没了,走得很慢,步子显得很沉很沉……我的眼睛模糊了,突然觉得父亲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可怜巴巴,我自己也成了一条跟在他后面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