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逍遥知道一首歌词的好坏对一个歌女意味着什么,不然也不会有千古柳三变了。她俏皮地扬起尖尖的下巴:“我说过了么,给你歌词容易。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爱爱迫切地问道。
“我想见见秦淮河的名花。”
爱爱本来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听了这话,拍拍胸脯吐吐舌头:“我当是什么要命的要求呢!要见我们这儿的几朵名花,只要有银子就成了。”
“是吗?”爱爱说得那么容易,孟逍遥倒疑惑了,“可我怎么听说这儿的名花架子大得很,要是她们不乐意,就算是一掷千金,也是花门难进呢!”
“小哥儿说的是以前吧!”珍珍显然比爱爱更喜欢话唠,一下子就接过话茬,“说起名花,秦淮河首当其冲。而在秦淮河上,又数潋滟居算是个中翘楚。”
“潋滟居”三个字一出口,安羽中的嘴唇紧紧抿着,脸上温和的表情渐渐淡去。孟逍遥瞟了一眼,心里滋味复杂。
珍珍却正在兴头上,眉飞色舞地说道:“奴家还是豆蔻年华的时候,潋滟居的花魁是情卿姑娘。说起情卿姑娘,那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美艳冠绝京华,才名更是独步女肆。可惜小哥儿没有听过她唱曲,她在楼上唱曲时。连一岁孩童,百岁老叟都要动心。”
“这么厉害?”孟逍遥将信将疑,“那我定要一开眼界了。她在哪儿?”
珍珍却叹了口气:“小哥儿听听则已,见见就不用想了。”
孟逍遥扑哧一笑:“可见是你在吹牛。”
“奴家何曾吹牛!”珍珍急了,站起身来指天誓日,“奴家若是吹牛,只教天打五雷轰罢了。”
孟逍遥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只见月华皎洁,柔和地映照着夜间的世界,却绝没有阳光下的清晰明朗,万物犹如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神秘、幽然、宁静、甜美。
“好吧,算你没有吹牛。那情卿姑娘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难道是死了?”
珍珍叹了口气:“若是死了倒好了。”她坐了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哥儿,不瞒你说,咱们这儿的姑娘,吃的都是青春饭,有几个结局是真正好的。”她说到伤心处,眼圈儿不由得红了。
孟逍遥黯然,想要不问,好奇心又禁不住:“情卿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挨着珍珍坐了下来,“反正你们两个已经被我们包了,不管你们做什么,咱们的银子是照付的。不如你就讲讲情卿姑娘的故事,我跟你讲啊,你身边这位公子尤其爱听故事,要是他听得可乐了,说不定还有奖赏呢!”
珍珍听到“奖赏”两字,眼放异彩,整了整衣衫,娓娓叙来:“说起情卿姑娘,不得不说一个人。说起这个人,那更是大大的有名。”她顿了顿,看向孟逍遥,却没有见到急切的神情,反而看到了一抹惊奇。她怔了怔,才道,“那个人,后来被皇上封为姽婳画师,芳名孟郎。”
孟逍遥看了看安羽中,安羽中怔了怔,目光向她投来。孟逍遥摇了摇头,表示对这一往事也一无所知。
“和孟……和姽婳画师有什么相干?”孟逍遥愕然。
珍珍又叹了口气:“那一日,情卿姑娘被当时最有权势的一个恶霸缠上了。姽婳画师路见不平,为情卿姑娘解了围。当时,姽婳画师和小哥儿一样,也是女扮男装,情卿姑娘却没有看出来,喜欢上了姽婳画师。”
“啊?”孟逍遥傻眼。
爱爱掩唇苦笑:“你道我们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女子,也是因为那次缘故,大伙儿才痛定思痛,决定练就一双慧眼,至少要能够分辨出男女来。”
“哦。”孟逍遥恍然。怪不得,原来不是自己易容能力差,而是她老娘惹的祸啊!
“情卿姑娘邀请姽婳画师去她的房间,以为会留下什么。谁知姽婳画师却只是画了一幅画。”
孟逍遥和安羽中相视一笑,两人都想起了安府的第一次见面。
孟逍遥送出了她的第一道美食——一个果冻,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我想画你。”
可见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就是这幅画,出了问题。”珍珍的声音多了几许哀怨。
孟逍遥吓了一跳:“问题?什么问题!”
“情卿姑娘出名了。”珍珍的语气更加沉重。
孟逍遥怪异地看了看安羽中,不明白她这话里藏着什么玄机。
“我知道小哥儿在想什么。”珍珍苦笑,“咱们女肆姑娘自然最盼出名。”
孟逍遥被猜中心思,尴尬地笑了笑。
“可是情卿姑娘当时只想着和姽婳画师在一起,哪怕为奴为婢也是好的。情形自然又是不同。”
孟逍遥想了想,能够体会到情卿当时的苦楚了。
“情卿姑娘一画成名,艳名传入皇城。皇上对情卿姑娘也产生了兴趣,就把情卿姑娘召入宫中去了。”
“皇宫?”孟逍遥大出意外,“你是说,情卿姑娘做了皇帝的妃子?”
珍珍点头:“情卿姑娘的苦难从此开始了。”
这一点孟逍遥大有同感,一入宫门深四海,从此是坐不穿的牢底,永无自由日。她伸出手去,和安羽中握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在说:“看吧,我说得没错吧!”
安羽中一哂,不以为然。
“本来情卿姑娘一直颇受宠爱,还被封为婕妤……”
“婕妤?”孟逍遥一惊,“等一下,情卿姑娘姓什么?”
“姓凌。”爱爱伸出手指,在孟逍遥掌心画了个“凌”字。
“凌婕妤?”孟逍遥喃喃道,眼睛 茫然注视着安羽中,安羽中也是大感意外。
“小哥儿认识凌婕妤?”珍珍也怔住了,试探着问道。
孟逍遥正要回答,安羽中已淡淡开口:“听说过。”
“哦。”珍珍失望地闭上了嘴巴。
“既然被封了婕妤,既然倍受宠爱,又怎么会苦难呢?”孟逍遥追问。
珍珍叹气:“凌婕妤得宠的时候,因为和我交好,经常传我到宫中去弹奏曲子,因此我对她的情况一直比较熟知。后来有一日,我听时常来传召我的太监说,婕妤犯了大事,被打入冷宫了。至于究竟犯了什么大事,太监也是讳言莫深的样子。我自然不便多问,再后来,就再也打探不到她的情况了。”
她不肯再多说什么,抱起琵琶,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
爱爱已拿来笔墨纸砚,孟逍遥不好推辞,在纸上一挥而就,将那首歌词写了下来。爱爱细细看了一遍,随着琵琶声唱了起来。
一曲终了,孟逍遥还惦记着情卿的事情,正想细问,有个豪放的声音在前方响了起来:“好美的曲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随着声音,一艘豪华的画舫慢慢在他们的船前靠拢,那画舫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精细,柔腻细滑。舱前上面覆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放着几张藤椅和一张茶几。舱前的顶下,悬着灯彩,灯光黯黯地映照着华丽的彩苏,格外勾人摄魄。
船头站着三个人,最前面的那一个一身玄色衣裳,身材不高,但很敦实,面色红润,蓄着满腮胡子,上髭浓黑,下巴上长髯一绺,衬出他轮廓分明,稍稍扁阔的嘴巴,两眼似开似闭,时有精光电闪,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人物。
孟逍遥见有人打扰,心头不喜,放下酒杯,侧目斜视。
“在下罗刚!兄台若肯光临,则蓬荜生辉。”罗刚在船舷上抱拳相迎。
他话音刚落,孟逍遥的心中就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莫名的恐慌、担忧沿着脊椎骨逶迤而上,寒意瘆人,让她六神无主。
“我们不去了。船家,开船。”孟逍遥仓皇开口。
船中的几人都惊讶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冷漠,以致有些不近情理。
船头撑篙的老头也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照着做。
“还不开船!”孟逍遥跺脚,焦虑更加严重了,一颗心也砰砰砰跳得惊人。
“怎么了?”安羽中握住她的手,发觉握入掌中的手一点温度都没有,还沁着冷汗,“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开船。”孟逍遥的声音带了泣音,“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好,那我们就回家。”安羽中沉声喝道,“开船!”
“两位公子,开不了哇!”船家无奈地说道,“水路被这位爷的画舫挡住了。”
“良辰美景,正是享乐之际。罗刚恳请兄台移步同乐。”罗刚不卑不亢,凝立在船头,继续相邀。他身后那两名护卫,脸上倒是有了怒色,显然是对安羽中和孟逍遥的不识抬举很不满意。若不是他们这位爷礼贤下士,他们早就出手“邀请”了。
安羽中一声冷笑,低头对孟逍遥道:“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回家。”
孟逍遥点了点头,安羽中已松开她的手。两只手松开的刹那,孟逍遥的心陡然间沉了下去,空虚和恐惧折磨着她的心胸。她几乎要哭出声来。
没等她喊出声,安羽中已经来到船头,接过船家的竹篙,在对方的画舫上轻轻一点,对方的画舫突然间被一种大力荡了开去,水路大开。
罗刚正欲发怒,他身后的珠帘拨了开来,钻出一个俏生生的影子。
孟逍遥绝望地尖叫了一声。
安羽中浑身剧烈地一震,手中的竹篙脱手而去。
“我的竹篙!”船家慌忙伸手去接,哪里来得及,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的竹篙顺着水流飘了开去,“公子,你还我的竹篙……”
他抬起头,登时傻了眼,灯影交错中,安羽中身形忽然腾空而起,如大鹏展翅,急速地向正荡开去的画舫扑去。他对自己的身体控制几乎随心所欲,人在秦淮河上,肢体舒展自如,轻巧地落在罗刚的画舫上,面对着那个俏生生的人儿。
罗刚转怒为喜,笑道:“爽快!开船!”
画舫全力前进,离去的速度极快,顷刻间便离孟逍遥的船越来越远。
“追啊!”孟逍遥跺脚嚷道。
“小哥儿,你没见我的竹篙随水飘走了?”船家苦着脸回答,正想再抱怨几句,一回头,却发现孟逍遥满眼是泪,凄然欲绝,不由呆了,“小哥儿,你……你……你莫哭啊!我会想办法的。”
孟逍遥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