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黑暗如浓墨,在深蓝的苍穹中渐渐蔓延,直到整个天空都浸染其中,随之而来的是如水般的凉意,一点儿一点儿涌动、上升,直到没顶。
孟逍遥幽立花前,带着一脸轻柔的微笑,凝眸。
幽幽的风撩动着她的发丝,有几丝迷了她的双眸,她没动,只是红透香腮,眼波流转如星辰闪亮。她看到了那甜蜜的一幕,她等待着再来一次。
有一只手伸过来,为她撩起发丝,夹入耳后——陆矶,不,安羽中!
安羽中来了,就意味着宫暮光正陷入忙碌之中。
孟逍遥的内心深处,忽然浮起了一丝不安和愧疚,她这样做,会不会太对不起九哥?她明明不曾亏欠九哥什么,为什么她却有一种红杏出墙的羞耻感?
她轻微地挣扎了一下,想要从安羽中身边退开去。但是安羽中固执地阻止了她的举动。安羽中的眼睛就像锁在浓雾中的太阳,慢慢地却顽强地透出一种内敛的光芒,一种深层次的穿透力,将那层浓雾一点点驱散殆尽。
孟逍遥在安羽中的注视下,迷惑、惶恐、羞涩、沉醉……
“女大十八变。”安羽中的双手捧起孟逍遥的脑袋,低眉浅笑,“这哪里还是第一眼见过的大脑门丑八怪。”他将嘴唇压上孟逍遥的额头,停留了好长时间。
那些好不容易才冒泡的涩重的歉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得已地潜回到最底层。眼前的一切太美好了,一袭红衣的安羽中,衣袂翩翩,灼灼其华,美得近乎妖雅。
孟逍遥恍然只觉,自己又回到了六岁那个晦暗的日子,她是垂髫少儿,在无望的青葱岁月里,在死亡的悚怖爪牙下,他一袭红衣,清颜俊貌,亦正亦邪,竟令死神退避三舍。
当他转身,天地突然消失,唯有那一张妖美的脸,凌厉而张狂地扑面而来,给予她极磅礴的喜悦,从此刻骨铭心,他成了她心里不可到达、不可逾越的高峰。岁月漫漫,侵蚀了一切,唯独那张脸始终那么鲜明、那么丰美,不可复制,不可再现,无可取代。
刹那间,孟逍遥忽而明白,不是宫暮光不够优秀,也不是宫暮光不够爱她,怪只怪安羽中出现太早,她太小,太年少就遇见了太出色的人,此花开尽更无花,虽然心花葳蕤,却是寥落无措。
她伸出双臂,下意识地圈紧了安羽中纤细的腰身。
男人细腰,更增一种绝命的魅惑。
安羽中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荒漠的微笑,此时新月如钩,冰一样的清冷光辉正好洒落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许说不出的诡异。
开口,却是致命的温柔:“那时候你说你叫小药!我却觉得你更像小妖。”他的手不紧不慢地摸着孟逍遥的三千发丝。从指掌的皮肤间传来的滋味,堪称享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孟逍遥还真的做到了。脑海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个残破的夜晚——
他挺身、长驱直入,不是为了****,而是为了征服,他要用这个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让她彻底臣服在他脚下,从此成为他红袍之下的又一个卑贱的奴婢!
他知道她很疼,看着她骤然变形的五官,如一株新桃被揉碎,一地猩红痛楚。他本应畅快,然而心头掠过的却是惊惧,濒临窒息的惊惧!
无奈撤退,床单上殷红一片,竟深入脑海,挥之不去。更荒谬的是,他到此刻,仍无法恢复从前的雄风,他,冒充了太监,却也差不多变成了太监。
孟逍遥心头别别乱跳,她不喜欢追忆往事,尤其那往事里还夹杂着一个她刻意回避的女人——音嬅。她心头迷惘,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安羽中。浸润在月色下的那张脸,俊美得不似人间生就。她忽然间就沮丧起来:这个男人,从第一眼到此刻,她一直都知道他风光艳艳,登凌绝顶,无法企及。渺小卑微若她,恐怕这一世都只能慕恋和仰望。然而她却依然祈祷:但盼她用心修炼,可以感动上苍,有一****也可以到达他的境界,站在他的身,笑看风云。
“你若不是小妖,又怎么让我欲罢不能?”安羽中恍若漫不经心地说着,目色中却流露出不羁和跋扈。是的,即使是那么放低身段的求欢,安羽中依然有高高在上的气势,犹如一个绝世的王者。
孟逍遥发现自己越发卑微了,她努力地仰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才能接触到他的眼神——与生俱来的威严、骄傲、残暴以及那藐视一切的王者的霸气。孟逍遥忽然有一种错觉,这月色下的万物,甚至小到一沙一石一草一叶,也如她一般,卑微地臣服在他的脚下。
这一觉,重重地践踏了她的自信,如洪水猛兽般蔓延开来,盘踞了她的思想,使她不自觉地自怜自艾自暴自弃。
“我……”孟逍遥瑟缩地惶恐地想要说些什么,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压住了她的双唇,也压住了她的不知所云。
“两分零八秒!”安羽中笑着叹道,“可我还是想要自己说出来。是的,我知道你的身份,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猜到了你的身份——新月!”
这两个字在他舌尖婉转低吟,孟逍遥毫无志气地涨红了脸,她第一次,对这个可有可无的名字有了感情。多好听的声音啊!滑过安羽中的咽、腭、舌、齿、唇,带着安羽中的味道,进入了她的鼓膜。
“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你。”安羽中把手移到孟逍遥纤细的颈子上,那颈子,令他想起天鹅——优雅而高贵。下巴紧缩,片刻后,坚毅的下巴透出了一丝温柔,“但是,我忽然舍不得。我告诉自己,既然已经知晓你的身份,我何惧之有?我就要看看,你到底能做什么?你能在我的地盘上改变些什么!”
孟逍遥掠过四个字——一念之差!一念之间,人生已然面目全非。若是那时候,安羽中一见了她就决意杀死她,那么她一定会因为预见而逃避。那样的话,她和安羽中,不知又将演变成怎样的光景呢!是汤姆和杰瑞的游戏呢?还是丧家之犬的悲哀?
“我时时留意你,但是,却始终抓不到你的异动。”安羽中自嘲地笑了,“我甚至一再地推翻自己的判断,你不会是六扇门那个神秘的新月。你在府中,除了画画,就是钻进厨房,摆弄一些我从未品尝过的美味。”安羽中咽了口唾沫,眼中现出垂涎之色。定了定神,他才继续说道,“你知道你有很多次都跟死神擦肩而过!”
孟逍遥不语,事实上,在她的预见中,一直都没有发现有这样的灭顶之灾。那么,一定是安羽中将杀念直接扼杀在思想里了。思想,是她看不见的啊!她遗憾,其实她也没有那么贪婪,只要能够看见安羽中的思想——譬如说,此刻,安羽中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可是,你终究还是新月。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的?”
孟逍遥垂下了头,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指甲。
安羽中抓住了孟逍遥的手:“怎么,此时你依然不肯解开我的疑惑吗?”
“不是的。”孟逍遥慌忙摇头,“但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纠结不放呢?”
“因为结还没有解开。”安羽中固执地说道。
孟逍遥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就像是《无间道》里的刘德华,事过境迁,还要被抽丝剥茧。
“画!”她的声音淡若游丝。
“画?”安羽中疑惑,“我自然检查过你所有的画,我若不能确定你画里没问题,又怎会让你轻易带出府?”
“那是你看不见的痕迹。”孟逍遥轻声解释,“我画的是三维立体画。”
“三维……立体画?”安羽中挑眉,“难道不是画么?”
他的脸,因为极度的疑惑而显得有点孩子气,此时的安羽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祗,而只是一个邻家哥哥。孟逍遥悄悄地伸过手去,握住了安羽中那只温暖宽厚的手掌。
“是画。”孟逍遥回答,却不急着解释,她喜欢这个安羽中,能拖一刻都好。
安羽中觉察出了孟逍遥的戏弄,不满地沉下脸,等待孟逍遥的回答。
孟逍遥只好失望地叹口气,抽回自己的手:“只是画里面,隐藏着一个奇妙的立体世界。”她看了一眼安羽中,“就是国舅府的结构图。”
“什么?”安羽中震惊,复又摇头,“我不懂。”
“是很难懂。”孟逍遥安抚安羽中的挫败情绪,“这种画,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
事实上,是超越了很多个时代。但这话,孟逍遥没有说出口,一方面,她也没有全部弄明白;另一方面,就算她努力解释了,安羽中也未必会明白。
“那你如何知晓?”安羽中逼问。
“外婆教的。”
“你外婆如何知晓?”
孟逍遥摇头。
安羽中不甘心,仍然紧盯着孟逍遥:“你不知道?你难道从来没有问过?”
“没有。”孟逍遥老实承认,“我那时以为这是一种普通的技巧。直到外婆临终,她才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懂得这种画技。”
“只有你一人?”安羽中冷哼,“诸葛璟呢?宫暮光呢?”质问声已挟带着酸气,孟逍遥禁不住眉花眼笑:“他们只是知道如何看画。”
“是吗?”安羽中忿然。
孟逍遥点了点头。
安羽中烦躁地耙了耙头发:“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你想听吗?”孟逍遥瞪圆了眼睛,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将之控制在严肃范围内,但眼睛里实在抑制不住满满的笑意。
“你在耍我?”安羽中大喝,突然出手,在孟逍遥腋下挠了一把。
孟逍遥笑着讨饶:“我说了我说了。”她又笑了些时候,不是被挠出来的,而是从心灵深处滋生出来的。那个能够和她并肩的安羽中回来了,真好!
“其实很简单,只要借用立体镜,就可以看到画里隐藏着的立体空间。”
“立体镜?”安羽中又迷惑了。
“下次给你看。”孟逍遥说完就后悔了。
“为什么不是现在?”安羽中追问。
孟逍遥闭紧了嘴巴。
“宫暮光?”安羽中猜到了。立体镜是孟逍遥的,而她送给了宫暮光。
孟逍遥只好继续闭嘴。